长吉患了感冒,正月初七学校开始上课后,他硬挺着去上学,终于染上了流行性重感冒,整个正月一直病倒在床上。

今天八幡寺庙内打早晨起就传来二月初午节的鼓声。下午,温暖柔和的日光照在西侧的外隔门上,小鸟的身影不时从屋檐下掠过,饭厅角落那阴暗的佛坛处也显得特别明亮,壁龛处的梅花已经散落,四门紧闭的家里传来了盎然的春意。

两三天前,长吉离开病榻了,今天暖和,便到屋外随便散步。在病体痊愈的今天,他认为生了这场折磨他二十多天之久的大病乃是意料之外的大幸,因为他早就料到下个月的学年考试自己及格的可能性甚小,如此因病缺课之后,即使不及格,对母亲也可理直气壮地有所交代。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地来到浅草公园的后面,狭窄的道路一侧有一条很深的水沟,越过水沟的铁栅,对面冬季落叶的大树下,是一排五区扬弓店家(19)的后侧,那儿显得污秽不堪。片侧町屋顶低矮的住房好像从后面一起倒向深沟这边来似的,也许就是因为太脏的缘故吧。并不拥挤的路上看上去总是显得那么忙得出奇,来回徘徊的形秽的人力车夫看到穿戴较好的行人便紧追不舍,缠着要人家坐他的车。长吉总是从巡警值勤的左侧石桥走到看得见淡岛神社方向的四辻,来往的行人中有站停观望的,他也若无其事地站在拐角处仰视宫户座的剧目广告牌。

那粗字体题写的剧目广告牌居中,左右两侧画着身穿棉被那么肥厚的衣服、小脸、大眼、手指粗壮、夸张地摆出各种姿势的人物。这块大广告牌上的、屋顶形状的顶檐上还像彩车一样装饰着漂亮的人造花。

长吉想到,无论多么风和日丽,在屋外走,毕竟还是刚到立春的季节,应该找个暂避寒风的地方。于是,他看了戏剧广告板后,便顺势走进了剧场站位席的小门。到里面才看到不太牢靠的阶梯,楼梯半当中的拐弯处十分昏暗,一股聚集着许多人的热烘烘、臭乎乎的气味从更暗的楼上传来,不时可听到呼唤演员名字的吆喝声。这种声音使长吉体味到一种只有城市观众才有的特殊快感和热情。他两三级一步地一下子蹿到楼上挤入人群,倾斜、低矮的剧场天花板下的站位席使人产生一种类似下到大船底舱似的感觉。后侧角落里的汽灯光全被挤挤挨挨的人头遮挡了,场内非常黑暗拥挤,因此,从跟前的观众像猴群那样爆满的铁栏杆处望去,整个剧场里只有天花板是宽敞的,舞台因被带有颜色的混浊空气笼罩,反倒显得又远又小。台上响起了梆子声,正好换了布景。布景是一道笔直的石墙,下面铺一块肮脏的天蓝色布,背景画的是一道不大的武士宅邸的瓦顶土墙,天空涂得一片漆黑,硬是让观众想到此刻正是深夜。长吉根据迄今为止看戏的经验,知道场景设置了深夜和河边,必定会演出杀人的场面。出于幼稚的好奇心,他踮起脚伸长脖子观望,果然,在低沉的擂鼓声中传来了惯有的梆子节拍声,左侧的哨所暗处,一个武士家听差的男人和抱着席子的女人(20)大声争执着上场,观众都笑了。演员做出寻找失物的样子,捡起了什么,神态突然一变,异常清楚地念起净瑠璃剧的题名《梅柳中宵月》和出场演员的姓名。盼了许久的观众从不同的地方发出呼喊声。当梆子声再次轻轻响起时,穿黑衣的男子(21)把舞台右侧角落里竖着的布景拆除了一部分,三名身穿武士礼服的净瑠璃演员和两名弹三弦的演员挤在局促的舞台上,在立刻弹响的三弦伴奏下,主要演员开始演唱。长吉对这类音乐总是很感兴趣,也十分熟悉,尽管场内某个地方的婴儿哭声和其他观众的呵斥声会带来妨碍,但是,吐字清晰的台词和三弦的伴奏音乐依然听得真真切切。

朦胧月夜,只见点点星光,亦闻声声钟鸣,莫非有谁尾随追赶……

这时,又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声音,不光是热衷于听戏的,场内的所有观众都骚动起来,这是有原委的。原来是身穿红色内衣,礼服的领口缠有紫色丝巾的妓女用头巾遮挡着脸、猫着腰从花道(22)里跑出来了。“看不见啦!”“前面太高了!”“帽子拿掉!”“混蛋!”有人在高声怒吼。

一前一后,未知沦落何方。白鱼舟的网儿要躲,更要避人耳目……

扮演妓女的演员走到花道的尽头处,边往身后顾盼边念台词,她接着又唱道:

稍稍驻足,上游传来重赏梅花的船歌……蹑手蹑足,抛下这茫茫黑夜。云不遮月,这万分焦急等候的夜晚,我十六夜的命运未卜。占卜神知晓恋人相会,竟吹散行将降雨的乌云,让月亮和恋人相互对视……

观众们又骚动起来,抹得漆黑的天空布景的正中,一个挖穿的大圆孔里亮了灯,从观众席上可以清晰地看到漫天的云彩布景用绳子吊了上去,月亮太大太亮,武士住房的围墙看上去很远,而月亮反倒很近。不过,长吉和其他观众一样,美丽的幻想并不因此受到丝毫的损害,而且,他只要一想起去年夏末为了送阿丝去葭町而在约会的今户桥边看到的又大又圆的月亮,就觉得舞台上并不是在做戏。

一个身穿便服、一头乱发的男人一副形秽的模样,蹒跚地迈步走上舞台,他和迎面走过的女人对视了一下说:

“是十六夜吗?”

“您是清心吧!”女人倚向男人说,“真想见您哪!”

观众又发出了嚷声和笑声:“哟,是一对呀!”“嗨,要吃醋啦!”有的戏迷则在呵责:“静一静!”

舞台上相爱的男女一起投水自尽,女人因触到白鱼舟夜间撒下的渔网而获救,她又重返舞台。同样,男的也没有死成,他爬上石墙。远处嘈杂的歌声、对富贵的羡慕、生存的快乐、境遇的绝望、机会与命运、诱惑、杀人……剧情波澜起伏,一幕戏终告结束。耳边近处传来一阵惊人的呐喊声:“换场喽……”观众像潮水似的朝出口处涌去。

长吉走出剧场便加快了脚步,虽说天色还亮,但日头已经落山,千束町杂乱的小店铺的门帘和旗号在一个劲地翻飞。为了看看时间,他在路上弯下腰来朝屋里一瞅,这一带屋檐低矮的住房里漆黑一片。长吉病后惧怕晚风,脚步越走越快,然而,当他看到由谷河流向今户桥的、开阔的隅田川景致时,不能不暂时停下脚步。河面上闪着悲怆而灰色的水光,催促最后一点冬日离去的水蒸气使对岸河堤呈现出一派朦胧之色,几只海鸥在货舶的船帆间穿梭飞翔,匆匆流去的河水使长吉情不自禁地感到悲哀。对岸河堤上亮起了一两盏灯,枯萎的树木,干燥的石墙,肮脏的瓦屋顶,映入眼帘的净是些褪了颜色的冷色。从戏院出来后一瞬也不曾消失的、清心和十六夜那艳丽的形象,宛如羽子板的贴画(23)一样特别清晰地浮现在脑中。长吉对剧中人物羡慕到憎恨的程度,为羡慕有余而终不可及的自己感伤,他想到,自己还是死了好,但没人会同自己一道去死,这使他更感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