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内特利的老头(第2/4页)

内特利惊异地大笑,随后红着脸为他的失礼表示歉意。“对不起,刚才嘲笑你了。”他真诚地说,接着用恭敬的语调继续道,“但是意大利被德国人占领过,现在正被我们占领着。你不会说那就是打得非常出色,对吧?”

“可我就这么说,”那老头快乐地叫道,“德国人被赶出去了,而我们还在这里。几年后你们也会走的,而我们仍然在这里。你瞧,意大利确实是一个非常贫穷、弱小的国家,而正是这一点使我们如此强大。意大利士兵已不再死亡了,但美国和德国的士兵还在死亡。我把这叫作打得极其出色。是的,我十分肯定意大利将挺过这场战争,而且在你的国家被摧毁很久以后仍然存在。”

内特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惊人的亵渎言词;他本能地感到纳闷,联邦调查局的人为什么没有出现,把这个卖国的老家伙铐起来。“美国是不会被摧毁的!”他激昂地喊道。

“永远不会?”那老头轻声刺他一句。

“这个……”内特利支支吾吾地说。

那老头放声大笑起来,抑制住一种更强烈、更具爆发力的喜悦。他的刺激言语仍然显得很温和。“罗马被摧毁了,希腊被摧毁了,波斯被摧毁了,西班牙被摧毁了,所有伟大的国家都被摧毁了。为什么你的不会?你真的以为你自己的国家还会存在多长时间?永远?请记住大约两千五百万年以后地球本身也注定要被太阳毁灭。”

内特利局促不安地扭动着。“嗯,我想,永远是一段很长的时间。”

“一百万年?”那个说话尖刻的老头带着强烈的、虐待狂似的热情坚持道,“五十万年?青蛙几乎有五亿年那么古老了。你真的能非常有把握地说,美国拥有它的强大和繁荣,拥有无人能敌的军人,拥有世界上最高的生活标准,会存在像……青蛙那么久吗?”

内特利真想打烂他那张眼睛斜视的脸。他环顾四周,想找人帮助他反驳这个狡诈、罪恶的诋毁者的讨厌的中伤,从而捍卫他的国家的未来。他失望了。约塞连和邓巴正在远端一个角落里毛手毛脚地抚弄着四五个嬉闹的姑娘喝着六瓶红酒,狂欢作乐,而饿鬼乔早就像个贪得无厌的暴君,只要他瘦弱的手臂能搂得住,一张双人床能挤得下,那些臀部最宽大的年轻妓女他都揽将过来拥在身前,沿着那条神秘过道步履艰难地走去。

内特利感到自己不体面地输了。他自己的姑娘伸开四肢,粗俗地躺在一张塞得胀鼓鼓的沙发上,露出怠惰无聊的表情。内特利感到失去了勇气,因为她对他漠然又冷淡,因为他如此鲜明、如此甜蜜又如此悲惨地记得,在士兵公寓客厅里的小注二十一点赌博中,她第一次看见他时没有理睬他,从那时起她就摆着这同一种困倦、慵懒的姿势。她松弛的嘴张开着,形成一个完美的O字,而只有上帝才知道她呆滞、迷蒙的眼睛如此残忍、冷漠地在凝视着什么。那老头平静地等待着,带着既轻蔑又同情、洞悉一切的微笑望着他。一个长着两条美腿、肌肤呈蜂蜜色的温柔、曼妙的金发姑娘心满意足地躺倒在那老头的座椅扶手上,开始妖冶地撩拨他瘦骨嶙峋、苍白而放荡的脸。内特利眼见这么老的男人还如此好色纵欲,心里充满了愤恨和敌意。他情绪低落地转过身,心想干吗不带着自己的姑娘睡觉去。

这个肮脏、贪婪、刻毒的老头之所以让内特利想起他的父亲,是因为两人毫无相似之处。内特利的父亲是个温文尔雅的白发绅士,衣着无可挑剔;这个老头却是个粗野的流浪汉。内特利的父亲是个冷静、智慧、负责任的人;这个老头却是轻浮薄幸、放荡淫乱的人。内特利的父亲谨言慎行、富有修养;这个老头却是个粗野的乡巴佬。内特利的父亲尊奉荣誉,知道一切事情的答案;这个老头却是寡廉鲜耻,只晓得提问题。内特利的父亲蓄着高贵的白色髭须;这个老头却根本没有胡子。内特利的父亲——以及内特利遇到过的每个人的父亲——都高贵、英明、值得敬重;这个老头却实在是令人厌恶。于是内特利重又投入同他的辩论,决心痛斥他的卑鄙逻辑和含沙射影的讽刺,雄心勃勃地要报仇雪恨,从而吸引住他如此强烈地爱恋着的那个对他心生厌烦、无动于衷的姑娘的注意,并赢得她永远的爱慕。

“嗯,坦率地说,我不知道美国将存在多久,”他无所畏惧地说,“我想如果有一天世界本身都将毁灭,我们便不可能永远存在。但我确实知道我们将生存并繁荣很长、很长时间。”

“多长时间?”那个亵渎的老头嘲弄地问道,并露出一丝恶毒的得意,“甚至不如青蛙长久?”

“比你我都长久得多。”内特利毫无说服力地脱口而出。

“哦,原来如此!那就不会长久很多了——鉴于你那么容易受愚弄又那么勇敢,而我已经老成这个样子。”

“你多大年纪?”内特利问道,他不禁对这个老头越来越感兴趣,越来越着迷。

“一百零七岁。”见内特利一脸懊恼的样子,那老头开心地笑了起来,“我看得出你也不相信这一点。”

“我不相信你告诉我的一切,”内特利回答说,并露出羞怯的微笑,想缓和一下气氛,“我唯一真正相信的就是美国将打赢这场战争。”

“你真是太相信打赢战争了,”那个卑鄙邪恶的老头嘲笑道,“真正的窍门在于输掉战争,在于知道哪些战争可以输掉。意大利一直在打败仗,都几个世纪了,可是你瞧,我们做得多么出色。法国赢了战争吧,却是危机不断。德国输了倒繁荣起来。看看我们自己最近的历史吧。意大利在埃塞俄比亚打了场胜仗,但很快就陷入严重的困境。胜利给了我们如此荒唐的辉煌假象,结果我们帮助引发了一场毫无胜机的世界大战。可是既然我们又要输了,一切就已朝好的方向转化;如果我们成功地被打败了,我们就一定会再次出人头地。”

内特利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毫不掩饰一脸的迷惘。“现在我真的不懂你在说什么了。你说话像疯子。”

“但我活得像健全的人。墨索里尼掌权时,我是法西斯分子;现在他被赶下了台,我就是反法西斯主义者。德国人在这儿保护我们对抗美国人时,我是狂热的亲德派;现在美国人在这儿保护我们对抗德国人,我就是狂热的亲美派。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的愤慨的年轻朋友,”见内特利越加张口结舌、惊慌失措,那老头一双狡猾、轻蔑的眼睛便越加兴奋地闪亮,“在意大利,你和你的国家不会有比我更忠诚的支持者了——不过你们一定得留在意大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