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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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早上,玛莉亲手种在花园里的幼小樱桃树做出了最令人欣喜之举——整个稚嫩的枝丫全都冒出叶子和紧实的粉红花苞。史蒂芬在日记里记下了:“今天玛莉的樱桃树开始开花。”因此她始终没有忘记收到马丁·哈兰来信的日期。

信是从莫顿转寄来的,她认得扑通那学者般的工整字迹。但另外一个笔迹——字体大、相当潦草,向下的笔画又重又黑,T的小横杠画得很用力——她看着那笔迹,皱起了眉头思索。确实也很眼熟吧?接着她留意到信封角落的巴黎邮戳——这倒奇怪。她撕开了信封。马丁写得很简单:“亲爱的史蒂芬,经过这么多年后寄这封信给你,只是觉得也许你还没有完全忘记有个名叫马丁·哈兰的人存在。

“我已在巴黎待了两个月,是为了看眼睛而来,我在法国这里用头挡了一颗子弹,严重地影响了视觉神经。但重点是:如果我照自己的计划飞到英国去,能不能去找你?我很拙于表达自己,尤其是诉诸文字,此外也因为你已成为那么优秀的作家,让我感到紧张。但我真的想试着让你了解,对于我们的友情,我是多么深切地感到惋惜,我们早年那段完美的情谊,现在看来的确很值得惋惜。不管你信不信,这事我已想了多年,一切都怪我没能理解。当年我只是个无知的小伙子。总而言之,史蒂芬,请见我一面好吗?我是个孤单的人,所以假如你能发发善心,就邀请我到莫顿去,如果你在那里的话。到时候如果你喜欢我,我们就重续中断的情谊。我们可以假装自己又变得很年轻,踏遍山陵、畅谈人生。天啊,年轻时的我们是多么契合的同伴,就像一对兄弟!

“我写这些你觉得很奇怪吗?好像真的很奇怪,但如果之前去过英国,我早就写了,只是除了匆匆赶去从军之外,我多半都待在英属哥伦比亚。我甚至不确定你人在哪里,因为已经好久没碰到一个认识你的人。当然,你父亲去世的消息我听说了,心里非常难过——除此之外,什么消息都没有,不过这封信寄到莫顿,我猜八成错不了。

“我现在住在姑妈米哈克伯爵夫人家里,她是英国人,结了两次婚,如今再次守寡。她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来到巴黎后就一直和她同住。亲爱的,假如你已原谅我的过错——请说你原谅了,我们俩当时都那么年轻——就写信到莎拉姑母家给我,信封上别忘了写上‘帕西区’。法国的邮政实在很不可靠,我可不希望他们⸺把你的信给弄丢了。你诚挚的友人马丁·哈兰上。”

史蒂芬望向窗外。玛莉在花园里,还在欣赏那棵勇敢的小樱桃树,再过一两分钟就会去喂鸽子——对,她已经起步穿越草坪,走向放置混合饲料的小屋——但不久便会进屋里来。史蒂芬坐下来,思绪开始快转。

马丁·哈兰,现在想必是三十九岁左右。他战时上过战场,还受了重伤——在那次令人心惊的行进过程中,惨遭摧残的树木曾让她想起过他……当时他想必经常离她很近,现在也离得很近,就在帕西区,而且他想见她,他伸出了友谊之手。

她闭上眼睛以便能思考得更周全,但此时脑海中却忍不住出现许多画面。安崔姆家的舞会上一个非常年轻的男子,可真是非常年轻啊,一谈起树木之美与优点,瘦巴巴的脸上便光彩焕发……一个身材高大、体态懒散的年轻人,因为经常骑马,走路时有点驼背。山丘……冬天的山丘被蕨类染成红褐色……马丁以慈爱的手触摸古老的荆棘丛。“你看,史蒂芬,这些老家伙多勇敢啊!”事隔多年,她竟还清清楚楚记得他说的每个字,也记得她自己说的话:“除了父亲以外,你是我唯一真正的朋友,不知怎的,我们的友谊竟是如此美好……”还有他的回答:“我知道,的确是美好的友谊。”那是一种有人为伴、舒心的美好感觉——有他在身边真好,她喜欢他那平静谨慎的声音和那双缓缓转动、仿如深思的蓝色眼睛。他满足了她一直以来,甚至现在也仍存在的真实需求,对男性友谊的需求——马丁是那么彻底地满足了这个需求,直到……但她毅然决然将脑海关闭,不肯去想象那最后的画面。他现在知道那是一个可怕的错误,他明白了,他实际上已经这么说了。他们能让中断的友情重新接续吗?但愿可以……

她猛然起身,走到桌上的电话旁。瞄了他的信一眼之后,拨了电话。

“喂……喂?”

她听出了他的声音。

“马丁,是你吗?我是史蒂芬。”

“史蒂芬……啊,我真是太高兴了!你到底在哪里啊?”

“在我巴黎的家,雅各街三十五号。”

“我不懂,我还以为……”

“对,我知道,不过我已经在这里住好久了,从战前就住了。我刚刚接到你的信,从英国寄回来的。很有趣吧?你今晚有空的话何不过来吃个晚饭,就八点吧。”

“哎呀!我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过来跟我和我的朋友一起吃饭。”

“几号?”

“三十五,雅各街三十五号。”

“我八点整准时到!”

“好,再见了,马丁。”

“再见,也谢谢你,史蒂芬。”

她挂上电话,打开窗子。

玛莉看见她喊道:“史蒂芬,请你来跟大卫说。它刚刚咬下一朵番红花吃下肚去了!哇,你快出来看,地中海蓝钟花开了,我从来没看过这种蓝色。我要去把那些鸟搬出来,在那个墙边底下晒太阳很暖和。大卫,别胡闹了,你马上离开那个花坛!”

大卫讨好地摇着光秃的尾巴,然后把鼻子凑上去闻那群鸽子。唉,真要命,为什么春天来临会有一股这么巨大的诱惑气味!又为什么没有一件真正有趣刺激的事情,可以让守规矩的猎犬做呢!它叹着气,带着乞求的琥珀色眼睛先是看看史蒂芬,随后看着它的女神玛莉。她拍拍它的头,原谅它吃下番红花。“亲爱的,你一餐可以吃一斤多的生肉,你不能这么不老实。你当然不是饿了,根本只是调皮捣蛋。”

它吠了几声,拼命想解释。“是因为春天,它跑进我的血液里面了啊,女神!供应所有美好事物的温柔女神啊,就让我挖吧,把每棵该死的番红花都挖起来;就这么一次让我犯罪吧,为了享受生命的喜悦,为了享受那历史悠久又至高无上的犯罪的喜悦!”

但玛莉摇摇头:“你得乖乖的,听话的狗绝不会盯着白色扇尾鸽看,也不会践踏花坛或乱咬花。史蒂芬,对不对?”

史蒂芬微微一笑。“恐怕是这样的,大卫。”她接着说道,“玛莉,我跟你说说今天晚上的事。我刚刚联络上一个老朋友,他叫马丁·哈兰,是我在英国认识的。他人在巴黎,实在太奇怪了。他写信到莫顿,扑通又把他的信寄回来。我已经打电话给他,他今天要来吃晚饭。亲爱的,最好马上去跟宝琳说一声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