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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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春天,她们第一次真正认识了巴黎的夜生活,这道俗丽又带着悲剧色彩的大门是专为史蒂芬·戈登这种人而开的。

在此之前,她们很少在晚上出门,只偶尔到芭芭拉和洁美的套房公寓聚会,或是偶尔和她们俩到不卖酒精类饮料的咖啡馆喝杯咖啡。但那年春天,玛莉似乎疯狂地急于向蓓特的悲惨军队宣誓效忠。社交活动对她而言,本该是自然且多多益善,如今被剥夺之后,她努力地挺身对抗充满敌意的世界,证明没有那些她照样能活下去。支持着她来到法国的那股冒险精神、在小组里让她坚定不动摇的那份勇气、克尔特人情绪化而鲁莽的天性,现在这些特质想必是同时发挥了作用,让玛莉处于极度浮躁的状态,那是对人生的不公所做出的可怜反抗。那只柔弱的手轻率挥出的一拳,其致命程度甚至超乎史蒂芬的想象,对她们两个都很致命,因为这记侧击在她表面风光的时刻挥出,彻底粉碎了她们的幻想。

史蒂芬看得出玛莉烦躁苦闷,不禁对自己无力提供更正常而完整的生活方式,感到一种病态的忧惧、一种病态的苦恼。为了和她在一起,玛莉必须放弃那么多纯真的消遣、那么多无害而愉悦的社交生活,而她还年轻,离三十岁还早得很。如今史蒂芬面临了警告与认知之间的鸿沟——她针对这个世界所提出的所有痛苦警告,都无法减轻打击的力道,无法让玛莉更能够承受。一想到玛莉被拒在莫顿门外,一想到这个女孩因为忠诚与信任而必须忍受的羞辱,史蒂芬深感蒙羞;凡是玛莉正逐渐失去的、属于青春的一切,此时此刻全都一拥而上指控着、折磨着史蒂芬。她的勇气有如风中残烛摇曳不定,几乎就要熄灭;她会觉得比较没有信心、比较没有能力再继续奋斗,再为生存权利打那场无休止的战争。这时,笔会从她无力的指间滑落,不再是有意义的锋利武器。是的,那年春天史蒂芬自己也软弱了——她觉得累,尽管身心强健,有时候却衰老得不像自己的年纪。

她需要召唤玛莉来让自己安心。有一天她问她:“你有多爱我?”

玛莉回答:“爱到已经开始恨了……”如此年轻的口中竟说出这样苦涩的句子。

现在有时候史蒂芬自己也会渴望有些舒缓、有些消遣;由于之前的成功看似海市蜃楼,她一心想成功的意志也显得怪诞而不知天高地厚。她以为自己是谁,竟敢挺身对抗全世界,对抗那冷血无情、紧追不舍、决心要歼灭她这类人的数百万人?她只不过是个能力不足的可怜人。她会开始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来来回回,来来回回,无限孤寂地踱步,正如多年前她父亲在莫顿安静的书房里那般踱步。于是她不可靠的敏感神经会背叛她,当玛莉带着大卫进来(狗儿感觉到有什么事不对劲,显得有点沮丧),她经常把气出在女孩身上,说话也变得很冲。

“你到底跑哪儿去了?”

“只是出去散散步。我走到洁美家去了,芭芭拉身体不舒服,我拿了几罐白兰氏鸡精去给她。”

“你不能没说一声,就这样跑出去……我以前就说过了不许你这样!”她的口气严厉,玛莉会因而脸红,却不知道她的神经已经快绷断了。

像是为了抓住依然安定的一点什么,她们会去找慈祥的狄佛小姐,但史蒂芬心里有一种罪恶感,因此不像以前那么常去。看着那张如小马般温和的脸和厚厚的眼镜后面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她心里会想:我们是靠着诈骗才能来这里。她若知道我们是什么样的人,也绝不会接受我们。布洛凯说得对,我们应该和同类人为伍。于是她们越来越少去找狄佛小姐。

狄佛小姐温顺认命地说:“这很自然,因为现在我们史蒂芬成名了。她何必浪费时间在我们身上?曾经教过她,我已经非常满足了。”

但失明的茱莉伤心地摇着头说:“不是这样的,你想错了,妹妹。我可以感觉到史蒂芬非常寂寞,玛莉也丧失了某些青春气息。会是为了什么呢?关于那种寂寞感的原因,我的手指也变瞎了看不见。”

“我会为她们俩向无所不知的圣心堂祈祷。”狄佛小姐说。

其实她自己也从心里想试着了解,只是史蒂芬对人已经极度不信任。

现在她们下定决心投奔自己的同类,过去扑通猜得的确不错,像史蒂芬这种人正是“物以类聚”。因此,当有一天蓓特出其不意地前来邀请她们去参加当天晚上在“理想”酒吧的一场聚会,玛莉立刻迫不及待地答应,而史蒂芬也没有反对。

蓓特说她们要挨家挨户去找人。宛妲会来,布洛凯可能也会。那个美国飞行员蒂琪·魏斯特人在巴黎,事先也答应了要来。啊,对了,还有华勒莉·西摩——华勒莉被她最新的爱情俘虏珍妮·莫瑞给挖出巢穴了。蓓特猜想华勒莉会喝柠檬水,而且多半会泼人冷水,她一定会想睡觉或是不以为然,这种派对找她来没意思。不过能不能借用史蒂芬的车呢?到了第二天灰蒙蒙的寒冷清晨,在蒙马特有时候很难拦到出租车。史蒂芬点点头,心想蓓特嘴里虽然说着关于蒙马特灰蒙蒙的寒冷清晨,与这一切所代表的意义,外表却一本正经得可笑。她离开后,史蒂芬微微皱起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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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莉与史蒂芬终于到达的时候,那五个女人正坐在门边的一张桌位。蓓特啜着淡啤酒,神情抑郁。眼中燃着地狱之火,情绪也跌到地狱里去的宛妲,喝着白兰地,她又开始喝酒喝得很凶,因此这阵子都躲着史蒂芬。只有两张新面孔,一个是珍妮·莫瑞,一个是备受谈论的女飞行员蒂琪·魏斯特。蒂琪娇小、丰腴,非常年轻,顶多只有二十一岁,看起来却好像离二十岁还很远。她戴着一顶小小的暗蓝色贝雷帽,脖子上系着一条阿帕契领巾——此外就是一套简单利落的哔叽套装,对襟外套的剪裁功夫极好。她有一张诚实的脸,牙齿相当大,嘴唇干裂,受尽风吹日晒的皮肤十分黝黑。她看起来像个心肠好、讨人喜欢的小男孩,为了参加某个庆祝活动把全身刷洗得干干净净。说话的声音有点太精力旺盛。她属于比较年轻,也因此比较急躁、比较有攻击性又自信的一代,这个世代昂首阔步、号鼓齐鸣地上战场,虽是战后的世代,却要对敌视她们的天地万物发动新战争。她们心理上准备得非常完善,尚未留下血染的足印,她们仍充满希望,断然拒绝相信有一支悲惨军队存在。她们说:“我们就是这个样子,那又如何?我们什么都不在乎,而且还高兴得很!”这样的她们必然走极端,必然常常犯下比男人更大的罪,但她们的罪是青春的罪,是受到压迫而起身反抗的罪。不过蒂琪绝非特别卑劣的人——她就跟男人一样地过日子。她的心是那么忠诚、那么信赖、那么善良,使得她常常觉得羞愧,暗自脸红。她不只是慷慨的情人,在根本不可能有爱情的情况下甚至更慷慨。当朋友们像蚂蟥的女儿一样喊着:“给呀!给呀!”蒂琪便不吝地给予,问也不问。她对于别人的请求绝不会无动于衷,大多数人察觉了,便继续请求。她喝酒适量,抽骆驼牌的烟抽到手指都已泛黄,而且欣赏美丽的女演员。她最大的缺点就是恶作剧开玩笑时完全不懂得节制。她的玩笑很危险,有时甚至是残忍——在玩笑方面,蒂琪十分缺乏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