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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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史蒂芬与玛莉回到巴黎的家。这第二次的返家因为有着平和、幸福的圆满,而显得格外甜蜜,因此她们走进大门时相视一笑,史蒂芬还柔声说道:“欢迎回家,玛莉。”

如今这栋老屋第一次变成了家。玛莉一面哼着小曲,一面在各个房间迅速穿梭,感觉对所有房间里的静物有了新一层的认识——这不都是史蒂芬的吗?她不时会忍不住停下来摸摸这些东西,因为它们是史蒂芬的。然后转身走进史蒂芬的卧室,不再战战兢兢、担心不受欢迎,而是毫无不安、拘束或羞怯,这让她隐隐感到温暖欢喜。

史蒂芬正忙着用两把浸过水的梳子梳头发。水让她头发的颜色深浅不一,也使得额头上方的大波浪卷更加明显。看到玛莉出现在镜中,她没有回头,只是对着两人的镜中身影微笑。玛莉坐到一张扶手椅上看着她,留意到她强健纤细的大腿线条,也留意到她胸部的曲线——微微隆起又结实,有一定的美感。她已经脱下夹克,只穿着柔软的丝质衬衫和深色哔叽裙,看起来非常高大。

“累了吗?”她瞄了玛莉一眼问道。

“不,一点也不累。”玛莉微笑着说。

史蒂芬走到盥洗台前在水龙头下洗手,把白色丝质袖口溅湿了。她到橱柜拿出一件干净的衬衫,套上一对样式简单的金袖扣,把衣服换了,然后打了一条新领带。

玛莉说:“你的衣服都是谁在料理的,像是缝扣子之类的事情?”

“我也不太清楚,扑通或是阿黛儿吧,怎么了?”

“因为以后要由我来做。你会发现我有一项非常杰出的才华,那就是缝纫。我缝补过的地方纵横交叉,像编篮子一样。我也会补袜子,还可以补得天衣无缝!缝补的地方要平整,这点很重要,不然你击剑的时候可能会起水疱。”

史蒂芬嘴唇抽动了一下,但十分严肃地说:“太感谢你了,亲爱的,我们就来检查一下我的袜子。”

隔壁的梳妆室连续传来几声砰咚巨响,皮耶正在放置史蒂芬的行李。玛莉起身打开衣橱,看见一长排西装整齐地挂在沉重的桃花心木衣架上,她兴味盎然地一件一件细看。不一会儿她走向壁柜,柜子里装了活动式架子,她也谨慎地一一拉出来看。架子上整齐叠放着衬衫、广东绉纱睡衣(各式各样都有,数量颇为可观)和史蒂芬已经穿了几年的男用厚丝质内衣。最后她发现长袜独自放在一个长抽屉内,便开始以熟练、迅速又略显神气的动作将袜子摊开来。她把拳头伸到袜子的脚趾与脚跟处,寻找着不存在的破洞。

“你买这些袜子肯定花了很多钱,这些都是手织丝。”玛莉神情严肃地喃喃说道。

“我忘记多少钱了,是扑通从英国买来的。”

“她跟谁订的?你知道吗?”

“我不记得了,好像是某个女人。”

但玛莉很固执:“我想要她的住址。”

史蒂芬微笑道:“为什么?你要替我订购长袜吗?”

“亲爱的!你以为我会让你光着脚吗?我当然要替你订袜子了。”

史蒂芬一只手肘靠在壁炉架上,手托着下巴站在那儿凝视着玛莉,这会儿,她再度着迷于玛莉特有的青春外貌。她穿着一袭简单的洋装,腰系皮带,看起来比二十二岁小得多,老实说看起来比学生大不了多少。不过她脸上多了一种温柔、明智的新神色,那是史蒂芬为她增添的,因此史蒂芬忽然很不忍心看到她这么年轻却又充满这样的智慧;因为有时候当激情降临在年轻人身上,尽管光辉灿烂,却也非常悲惨。

玛莉边卷起袜子边遗憾地叹气,唉,它们不需要缝补。她正处于一心想为史蒂芬做点女红的恋爱阶段。没想到史蒂芬的衣服全都干净整齐得令人气馁;玛莉心想她一定被服侍得很周到,这倒是事实——她和某些男人一样,受到仆人无微不至的服侍。

史蒂芬从放在梳妆台上的大盒子拿出烟来装进烟盒,接着系上金腕表的表带,掸掸外套的灰尘,再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皱起眉头,拉拉完美的领带。她的这些举动玛莉全都看过,而且很多次,但今天就是有点不同。今天是在两人共同的家里,因此这些亲密的小举动似乎比在欧罗塔瓦更显珍贵。这卧室只可能属于史蒂芬,又大又通风的房间,摆设非常简单:白墙、老橡木,还有一座宽敞的砖砌壁炉,正燃烧着几块友善的大柴薪。那床只可能是史蒂芬的床:沉重、样式朴实无华,那庄重正经的模样,玛莉也在史蒂芬身上见到过,床上铺着一条老旧的蓝色织锦床罩,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装饰。椅子只可能是史蒂芬的椅子,有点保守,闲躺斜靠起来不舒服。梳妆台也只可能是她的,附着高高的银镜和几把象牙梳子。这些物事从主人那儿汲取了某种生命力,到最后似乎都在沉默中想着史蒂芬,而这份沉默让它们的思绪更持久,并在转趋强烈后,与玛莉的思绪混在一起,于是她听见自己喊出“史蒂芬”的声音几乎像要哭出来,因为那个名字让她感到无比喜悦。

史蒂芬回了她一声:“玛莉……”

随后她们定定地站立,突然间静默不语。她们俩都有点害怕,因为体会到彼此强烈爱意的感觉有时候是那么来势汹汹,即便再勇敢的心也可能感到害怕。虽然无法诉诸言语,无法向自己或对方解释,但在那一刻她们的视野似乎超越了俗世激情的洪流,直视着一份已然改变的爱——一份变得完美、不具形骸的爱。

但那一刻过去了,她们向彼此靠近……

· 2 ·

被她们遗留在欧罗塔瓦的春天很快就赶上了她们,有一天拉丁区里的老街(塞纳街、教皇街、波拿巴街,还有她们住的雅各街)也开始吹起轻柔的春风。巴黎的初春有谁能抗拒得了?从左右两排高高的、立面平坦的房子之间看上去,被切割得小片小片的天空显得格外明亮。从艺术桥上可以看到河水勾勒出阳光逢迎灿烂的微笑;到了另一头的小田街,春意在舒瓦泽廊道上来回奔驰,从那肮脏的玻璃天篷(有如某种史前怪兽脊柱的天篷)洒下金光闪闪。

布隆涅森林里到处萌发了新芽,草木恣意纵情地生长、转绿。迷你瀑布拉高了声音,试图像尼加拉瀑布一样吼声隆隆。鸟儿啁啾。狗儿根据体积大小与主人的喜好,或是汪汪尖叫,或短吠或长嚎。孩童拿着色彩鲜艳的气球出现在香榭大道上,不安分的气球一逮到机会就会逃跑。在杜乐利公园里,两腿晒得黝黑、没穿袜子的小男孩,正在向出租玩具船的男人租船。喷泉将大片水雾洒向空中,偶尔玩兴大发,还会变出一道彩虹来,那时便可以透过这道被阳光照耀得更具凯旋色彩的拱门望向凯旋门。至于小亭子里那个年迈老妇,那个卖黑啤酒、红醋栗、柠檬汁,以及奶油甜卷面包与牛角面包等简单食物的人,她呢,在一个值得纪念的星期天戴着新的蕾丝软帽、披着精致的毛料披肩出现了,同样也面带微笑,虽然没了牙齿,还是把嘴咧得大大的,因为只有当冬天吹起东风,让她的空牙床开始发疼,她才会想起自己没有牙齿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