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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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莫顿大宅马厩的解散,他们的忠仆也跟着倒了。老威廉斯终于不敌高龄,整个人完全被击垮。他心里哀伤加上肠胃和手脚也都不行了,便领了一笔退休金回到自己舒适的小屋去养老;冬天里又是咳嗽又是嘟囔抱怨,夏天里则是搬张椅子坐在整齐漂亮的小花园里,腿上盖着毯子,郁闷地抽烟斗。

“真是不应该,”他现在老是这么说,“何况她又是个打猎技术那么好的女人!”

然后他便开始怀念辉煌的过去,也开始为菲利浦爵士感到伤心。威廉斯还爱着这个主人,所以会小小哭泣一番,妻子只好给他端来一杯浓茶。

“好啦,亚瑟,你很快就会见到主人了。你跟我都老了,不必等太久的。”

威廉斯听了怒目以对:“我不是在想天堂,天堂里又不会有马,我是希望主人回到我的马厩来。天才晓得这里有多需要一个主人!”

如今除了为安娜拉车的马之外,那一度赫赫有名的马厩里只剩四匹马了:拉弗瑞、菲利浦爵士那匹年轻英挺的栗色马、一匹名叫詹姆斯的矮脚马,还有年纪大了的柯琳丝,因为年老体衰出现了一些坏毛病,还是继续在吃它的干草床。

安娜十分淡然地接受了这样的剧变,现在的她面对多数事情都是如此。这段时间里关于莫顿的事,她几乎从未反对过女儿的意见。但安排卖马事宜造成史蒂芬的负担:她一一与猎马道别,一一看着它们被牵出院子,哽在喉头的块垒几乎令她窒息,等到马匹都走了,她回到拉弗瑞身边希望得到安慰。

“拉弗瑞啊,我实在太顽固不化了……看着它们离开我还是介意得不得了!我们就别去看那些空空的厩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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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年,史蒂芬满二十一岁,成了富有、独立的女人。现在她随时可以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扑通依然还是家庭教师,有点郁郁地等着什么事情发生。但并未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顶多就是史蒂芬现在都穿男装式的订制服,而安娜迫不得已也不再反对了。史蒂芬慢慢地重新展现出生命活力,这倒也正常,因为年轻人不应该为了死者意志消沉,不应该深陷于无法宽解的忧伤。她依然悼念父亲,永远都会,但在拥有健康身体的二十一岁,她终于留意到了阳光,闻到了泥土香并心怀感激,也忽然知道并庆幸自己还活着,尽管有死亡存在。

在那年六月初的这样一个早上,史蒂芬驾车来到厄普顿。她本来要到银行兑现一张支票,本来要去镇上的马具店,本来要去买一双新手套,结果一件事也没做成。

狗是在肉店门外打起架来的。肉店老板养了一条又老又凶恶的万能犬,这条万能犬依照长久惯例占据了店门口的老位子。有一条体型很小、全身雪白的西高地犬,踩着轻盈但挑衅的脚步沿街走来,也许是想找麻烦,若是如此,确实不到两分钟就找到了。它吠得格外大声,史蒂芬不禁停下车来,从座位上转身看看出了什么事。肉店老板跑出来后,场面更加混乱,他大声呵斥,但两条狗都不予理会,他便试着去抓自家狗的尾巴,但尾巴很短实在难抓。这时候也不知从哪儿忽然冒出一个不顾死活的年轻女子,拿着阳伞像手持长矛似的打算加入战局。她绝望的哭喊声压过了狗的吠叫:“东尼!我的东尼!没有人能来阻止它们吗?我的狗快被咬死了,就没有一个人能来阻止它们吗?”而她自己也的确试图阻止,只不过阳伞一出手就断了。

但东尼不停狂吠,就跟白鼬一样好斗,再加上万能犬已经咬住它的背,史蒂芬见状连忙下车——东尼几乎是危在旦夕。她一把抓住凶恶老狗的颈背,肉店老板则冲去提一桶水。那名奋不顾身的女子抓住爱犬的一条腿;她往这边拉,史蒂芬往那边拉,两人一起使力。接着史蒂芬用力一扭,万能犬分了心,转而想去咬她,既然只有一张嘴,只好放开东尼,于是东尼立刻被主人紧紧抱入怀中。肉店老板提着水赶回现场时,史蒂芬还牢牢抓着万能犬的脖子。

“真对不起,戈登小姐,你没有受伤吧?”

“我没事。喏,把这只灰色恶魔带去好好打一顿吧。那条狗只有它一半大,它怎么能咬得那么狠?”

另一方面,东尼浑身是血,女主人似乎也被咬了。她一边努力地按住东尼的伤口,一边又要吸吮自己血流不止的手。

“还是把你的狗交给我,我们到对面的药房去,你的手需要包扎。”史蒂芬说道。

女子随即将东尼交到她怀里,虚弱无力地淡淡一笑,似乎就要崩溃。

“现在都没事了。”史蒂芬很怕女子会哭起来,很快地说道。

“你觉得它能活吗?”她用微弱的声音问道。

“当然可以,只是你的手……我们到药房去吧。”

“我不要紧,我关心的是东尼!”

“它没事。等你的手处理好以后,我们马上带它去看兽医。我知道有个医师很不错。”

药师替她涂了相当强的石碳酸消炎药。她的手有两根手指被咬,史蒂芬看着这个陌生人紧咬小小的牙齿默默忍痛,不由得佩服她的勇气。手包扎好之后,她们开车前往兽医处,幸好医师在,可以替可怜的东尼缝合伤口。史蒂芬抓住它的前脚,自己也受伤不便的女主人则尽可能抱着它的头。她不停将狗的脸按压在自己肩上,或许是为了不让它看见针头。

“亲爱的,别看……你不能看哦,宝贝!”史蒂芬听见她低声对东尼说。

狗终于也上了消炎药包扎好了,史蒂芬这才有时间细细端详这位同伴。她忽然想到应该自我介绍一下,便说:“我叫史蒂芬·戈登。”

“我叫安琪拉·寇斯比,”对方回答道,“我们买下了‘农庄’,就在厄普顿另一头。”

安琪拉·寇斯比有一头惊人的金发,但与其说是金色,其实更像是银色,头发剪得短短的,很像中世纪骑士的侍童。当时主要流行的是往上梳拢的庞巴度发型与满头鬈发,她那头齐耳直发显得格外与众不同。她的肤色非常白皙,史蒂芬认定这个女人永远不会太有血色,那张相当宽阔的嘴也绝不会红润,而是随时保持淡淡的珊瑚色。她身上唯一显现出色彩的,似乎就是那双眼睫毛又长又漂亮的大眼睛,那是一种十分罕见的蓝色,几乎像是染上淡淡的紫,眼中还带着童稚的率直——非常天真无邪、充满信赖的眼神。史蒂芬望着那双眼睛,想起之前听说过有关寇斯比家的谣言,不禁义愤填膺。

据她所知,寇斯比夫妇深受厌恶。男方是个有头有脸的伯明翰大亨,从事的似乎是五金行业,最近才由于健康因素退休,至少传闻如此。听说他的妻子曾在纽约登台,因此出身可疑——其实所有人都对她一无所知,只是她的奇怪发型让人有了疑心的理由。一个当过演员的美国妻子,对寇斯比而言是非常不良的资产。而寇斯比本身给人的印象也不好,以本郡的标准来看,他太会吹嘘。再者他表现出了不可饶恕的吝啬,给猎狐会的乐捐金额竟只有区区五基尼,还写信说自己因为健康不佳无法参与打猎,甚至希望猎狐会能避开他土地上的猎区!此外,“农庄”为了钱的缘故而被牺牲,也让每个人自然而然产生憎恨——这栋都铎式的宅子规模虽小,却是完美无缺。不过前屋主蓝姆西上尉刚刚过世不久,身后留下庞大债务,于是他的继承人,一个住在伦敦的年轻表亲,立刻将屋子卖给第一个出价的有钱人,寇斯比先生也就这么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