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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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般人眼里,安娜已经算是相当高的女人,但十七岁的史蒂芬不但高过她,还几乎和父亲一般高——在邻居看来可不觉得是优点。

安崔姆上校会摇着头说:“我喜欢丰满紧实的女人,那样比较有魅力。”接着他那个确实丰满又紧实的妻子(紧身褡把她包得紧实到几乎呼吸困难)会说:“不过史蒂芬向来就与众不同,几乎——怎么说呢,几乎有一点点不太正常,这孩子真是可惜又可怜,这个缺点太严重了,男孩子最讨厌这种外表了,不是吗?”

尽管如此,史蒂芬平板宽阔的肩膀与修长的身材倒也显得英挺,而且她举止果断、态度从容,展现出运动员的自在与自信。就女性而言,她的手虽然大却很修长,并受到细心的保养呵护,她很引以为傲。至于容貌,和童年相比几乎少有改变,依然带有菲利浦爵士那开阔、宽容的神情。即使稍有改变,也只是更加深这对父女的神似度;她现在由于稚气的圆润感逐渐消退,脸部轮廓更为明显,那刚毅的下颚线条分明是遗传自菲利浦爵士,还有那中间微微凹陷的阳刚下巴、唇形优美而敏感的嘴唇也都像他。那张脸很好看,赏心悦目,但一戴上安娜坚持要她戴的帽子(那些装饰着缎带或玫瑰或雏菊,据说能使五官变得柔和的大帽子),就显得不对劲。

望着镜中自己的身影,史蒂芬会觉得有些不自在。我看起来很怪吧?她心想,如果把发型弄得跟母亲一样呢?想着便将一头浓密秀发披散下来,中分之后松松地往后拢。

效果总是和她很不相称,因此史蒂芬会匆匆地重新绑起辫子,并用黑色缎带蝴蝶结将紧扎的辫子固定于颈背。安娜讨厌这种发型,也经常直说,只是史蒂芬顽固得很:“我试过你的方式了,母亲,那样子活像个稻草人。亲爱的母亲,你很美丽,但你的小女儿并不美,这让你很难接受。”

“她根本不努力去改善自己的外表。”安娜会非常严厉地谴责。

最近,她们常常为了穿着问题开战,但战况相当平和,因为史蒂芬已逐渐学会控制脾气,而安娜则是向来温和。然而这还是一场公开的战争,两个个性相反的人试图借由衣装来表达自我,自然免不了冲突,毕竟服装是一种展现自我的方式。有时这方获胜,有时是另一方。有时候史蒂芬会穿上厚厚的羊毛衫,或是偷偷向马尔文那个手工精巧的师傅订制的粗呢套装;有时候安娜会特地跑到伦敦购买轻软昂贵的洋装,回到家都相当疲倦,女儿为了讨她欢心不得不穿上,所以赢的是安娜。大致说来,这阵子多半是安娜如愿,因为史蒂芬看到安娜失望的神情便会突然放弃抗争,这比一个劲儿的反对有效多了。

“好吧,衣服给我!”她会一把从母亲手上抓过优雅的洋装,一边粗鲁地说。

然后她会仓促跑开,把衣服乱穿一通,安娜只能仿佛绝望般地叹口气,这里拍一拍、那里调整调整,这里解开来、那里再系上,尽力让明显互相敌视的穿衣人与她身上的服装和平共处。

有一天史蒂芬忽然直言不讳地说:“是我的脸,我的脸不对劲。”

“胡说!”安娜大声驳斥,脸颊有些泛红,好像女儿说了什么冒犯的话,于是连忙掉过头去掩饰自己的表情。

但史蒂芬看到了那瞬间的表情,母亲离开后她呆呆站着动也不动,心中感到一股莫名的不公,气愤之余,脸色渐渐变得沉重阴郁。她扯下身上的洋装使劲地丢开,恨不得将它撕裂、损坏,同时也伤害自己,只是遭受不公平对待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但这样的情绪又骤然变成自怜,她想坐下来为史蒂芬哭泣,甚至突然兴起一股冲动想要为史蒂芬祷告,好像她是旁人,却又与她的困扰息息相关。她走到洋装旁边,慢慢将它抚平,这可怜的东西被丢在那儿,皱成一团、垂头丧气,却似乎有一种莫大的重要性,祈祷的重要性。只不过如今的史蒂芬已经不常祈祷,自从上过“比较宗教”之后,上帝变得很不真实、难以相信,全身心投入学习的她不知不觉中便将他抛到一旁了。但此时的她是那么渴望祈祷,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的两难。“亲爱的、未必存在的上帝啊,我真的很不快乐……”这样开头似乎不太恰当。然而此时此刻,她希望有上帝,一个有形的、如慈父般的上帝,一个留着白长须、额头宽阔的上帝,一个和蔼可亲的父亲,会从天堂探出身来,在各级天使撑托着的云端侧耳倾听。她想要的是一个被无数天堂亲戚所环绕、智慧充盈的家族上帝。尽管苦恼,她还是无力地笑起来,笑了也好,因为笑能消弭自怜感,也不至于冒犯那位依然在孩童心里保持着形象的“年高德劭者”。

她小心翼翼地穿上那件新洋装,将蝴蝶结拉平、荷叶边理顺。一双大手很笨拙,但现在已心甘情愿,已深切悔悟、唯命是从。这双手摸索一阵后停下来,接着又继续摸索那无数巧妙隐藏的小钩扣。她叹了一两次气,但仍相当有耐性,或许史蒂芬毕竟还是以这种方式祈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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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依然不断地为女儿担心,头一件就是史蒂芬完全不善交际,许多女孩到了十七岁就会被带入社交圈,但史蒂芬光是想到就害怕得不得了,最后也只得作罢。她在园游会上的表现总是不合格,显得局促不安又冒失无礼。握手握得太用力,害得对方手指被戒指紧紧挤压,这纯粹是紧张的反射反应。她不是一言不发,就是太随意地喋喋不休,使得正在和别人说话的安娜变得心不在焉,转而全神贯注地聆听女儿说些什么——这当然让安娜很不好受。但是史蒂芬比她更不好受,她对这类喜庆聚会恐惧万分,这份恐惧甚至已经完全失控,变成一种不理性的执念。她的自信似乎荡然无存,倘若扑通碰巧在场,便会严厉地将这个史蒂芬拿来和那个优雅、敏捷、擅长运动的女孩做比较,也和那个聪明、有点顽固,而且很快就要青出于蓝的学生做比较。是的,扑通会坐在那里严厉地做比较,而且一点也不会觉得不自在。稍后她多少能感受到学生的苦恼,所以也势必要为她分担一些,大多数时候她倒是想把史蒂芬摇醒。

天哪,她心想,她怎么就不能反击呢?为一群小家子气又没什么学问的乡巴佬受气,太荒唐、太离谱了,亏她还那么聪明,实在太离谱了!她要是不想一败涂地的话,面对人生的态度还得更强势才行!

但史蒂芬全然无视扑通,径自深陷于猜疑的痛苦中,这份猜疑从童年时期就一直萦绕在她心头——她总觉得别人在笑她。因为过于敏感,哪怕是只字片语、匆匆一瞥,都会让她内心崩溃。其实旁人可能根本没有想到她,更别说是讨论她的外表了。但没有用,她总觉得哪句话、哪个眼神具有某种单纯针对她的意义。她会不当地拉扯帽子,或是姿态笨拙、有点无精打采地走路,直到安娜悄悄地对她说:“腰挺起来,你驼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