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被绞死的人(第4/25页)

在审讯华西亚时,她难过、痛心得不敢看他一眼,只是悄悄地捏着自己胖胖的手指头。在审讯莫霞和维尔涅时,她始终自豪地、敬慕地注视着他俩,脸上的表情显得严肃和聚精会神。而对谢尔盖·戈洛文,则一有机会就投之以温柔亲切的微笑。

“可爱的孩子,正在看着天空呢。你看吧,看吧,可爱的小鸽子!”她在心里这样想着戈洛文,“可是华西亚呢?怎么会这个样子?我的天哪,我的天……叫我拿他怎么办呢?该开导开导他——这也许会更糟:万一他哭起来怎么办?”

就像霞光下的一池止水,清晰地映照出空中的云,她那丰腴、可爱、善良的脸反映出了另外四个人感情的瞬息变化,反映出了他们的全部思虑。而对于她自己也在同样受审、也将同样被绞死这些事,她却完全置之度外,连想都没有去想一下。那一大堆的炸弹和甘油炸药就是在她的家里搜查出来的,而且,说来也奇怪——正是她对警察开枪拒捕,使一个暗探的头颅挂了花。

审讯在八点钟结束,这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莫霞和谢尔盖·戈洛文目睹着蔚蓝的天空渐渐暗淡下来。天空没有像夏天的傍晚那样泛出淡红色的霞光,没有露出娴静的微笑,而且渐渐昏暗下来,渐渐发灰,随即一下子变成了寒冷的冬夜。戈洛文叹了口气,伸了个懒腰,又朝窗外瞥了两眼,但那里已经是一片漆黑的冬夜。于是他继续捋着小胡子,带着孩子气的好奇心仔细打量着法官们和荷枪实弹的士兵,并对丹尼娅·柯伐尔楚克微笑了一下。而莫霞呢,在天色已经变黑之后,并没有垂下眼睛看着地下,而是平静地把目光转到屋角落里;那里有个蜘蛛网被火炉里冒出来的看不见的热气冲击得一个劲地微微晃动。她就这样望着屋角落,一直到宣判。

宣判后,被告们同几个穿燕尾服的辩护律师告别,竭力回避他们因无能为力而深感歉疚的张皇、怜悯的目光。被告们在门口碰了一会儿头,相互简单地说了几句话。

“没什么,华西亚。一切很快就会结束的。”维尔涅说。

“是啊,老兄,我也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的。”华西里·卡希林大声地、不在乎地,甚至显得挺愉快地回答说。

他说的是真话,他的脸颊上已浮起淡淡的红晕,不再像一具正在腐烂的尸体了。

“见他妈的鬼去吧!这帮混蛋竟敢判我们绞刑!”戈洛文无所顾忌地骂道。

“这是可以预料到的。”维尔涅平静地回答。

“明天将宣布最终判决,这以后他们就会把我们关在一起了,”丹尼娅·柯伐尔楚克为了安慰大家,这样说,“直到行刑之前,我们都将待在一起。”

莫霞始终没有作声。后来,她挺起身子,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到了最前面。

三 “不该绞死我”

在审讯恐怖分子前两个星期,同一个地方军事法庭,只是另一批法官,审讯了一个叫伊凡·扬松的农民,将他判处绞刑。

这个伊凡·扬松本在一个富裕的农场主那里当长工,同所有打光棍的穷雇工并没什么两样。他是爱沙尼亚人,出生在维森别格,长大后到处漂泊,从一个农场转到另一个农场,几年之后,终于来到了首都地方。他俄语说得很糟,而主人拉扎列夫却是个俄罗斯人,附近一带又没有爱沙尼亚老乡,所以两年来扬松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看来这个扬松天性就不爱说话,他不但对人,就连对牲口也难得开口。他默默地饮马,默默地套车,然后慢腾腾地、无精打采地迈着碎步,迟疑不决地围着马打转;当马对他的沉默感到不耐烦而耍起性子来乱蹦乱跳的时候,他就扬起鞭子默默地抽打它。他抽打起牲口来凶狠、残酷,不肯停手。要是正好碰上他喝得酩酊大醉的时候,那可更不得了,直往死里抽。那时连正屋里都听得到呼呼的鞭子声和马因为剧痛在牲口棚的地板上惊慌失措地乱蹦乱跳的蹄子声。为了扬松打马,主人曾经打过他,但打也无济于事,扬松依然如故;主人无可奈何,只得随他去。

每个月扬松都要大醉一两回,通常都是在他送主人到火车站去的时候,在那个大火车站上有一家餐厅。把主人送到后,他就驾着雪橇,到离开车站半俄里远的地方,把雪橇和马驶进路边的雪地里,等火车开走。雪橇侧倒着,马趴开四腿走进齐肚子深的雪堆里,偶尔伸长脖子,低下头去舔舔柔软的积雪。扬松以一种别扭的姿势半躺在雪橇上,好像是在打盹。他头上戴着顶毛都快脱光的破皮帽,没有结好的帽耳像猎犬的两只耳朵,软绵绵地朝下耷拉着;冻得通红的小鼻子下面是一片湿漉漉的鼻涕。

然后扬松回到车站上,立刻就喝醉了。

从车站到农场总共十俄里的路程,他总是把马撵得像飞一样。鞭子好似雨点一般落到马身上,马惊恐得像着了魔似的撒开四蹄拼命地奔跑。雪橇颠簸着,摇晃着,不时撞着路边的界桩。扬松连缰绳也不握,随时都有飞出雪橇的危险。他不时用爱沙尼亚语断断续续地、含糊不清地、似唱非唱地哼哼着。而更多的时候,他既不唱也不哼,而是一声不吭地咬紧牙齿,怀着一种莫名的愤怒、痛苦和亢奋,鞭打着马向前飞驰,像个瞎子一样,看不见迎面来的人,即使看见了也不吆喝一声,拐弯和下坡时也不放慢速度。在这么多次疯狂的奔驰中,他竟从未轧着过什么人,自己也没有摔死,这真使人难以理解。

按说,早该把他赶走了,就像其他地方把他赶走一样。但是扬松工钱低廉,再说别的雇工也不见得比他强,所以他才得以在这家人家留了两年。扬松一生中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有一次他收到过一封用爱沙尼亚文写的信,可他一个大字也不识,周围也没有懂爱沙尼亚文的人,所以这封信一直没有读过;扬松好像根本不懂得这封信给他带来了家乡的消息,竟以一种未开化的野人的冷漠,把信掷到了粪堆里。扬松曾经对厨娘献过殷勤,试图勾引她,看来他想女人了。可是没有得手,遭到了粗暴的拒绝,还受到了一顿奚落,这是因为他个子矮小,脸皮松弛,而且长满雀斑,一对深绿色的浑浊的眼睛终日萎靡不振。对于这次碰壁,扬松满不在乎,从此再也没有去纠缠过那个做饭的娘们。

扬松虽然很少说话,却老是在倾听着什么。他倾听白雪皑皑的荒凉的田野,田野上的一堆堆粪肥像一个个覆满白雪的小小的坟堆。他倾听柔和湛蓝的天空,倾听嗡嗡鸣响的电线杆,倾听人们的谈话。田野和电线杆到底向他诉说些什么,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至于人们的谈话,讲的尽是杀人、抢劫、放火等令人惶惶不安的消息。有一天深夜,他听到邻村新教堂上的小钟像铃铛一样叮零当啷响个不停,接着就升起了烈焰,原来是不知道打哪儿来的一帮人抢劫了一家富户,把主人和他的老婆杀死,然后纵火烧掉了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