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克莱尔的时候,医生说我患有妊娠糖尿病。坦白说,我一直不认为那是事实。检查前一小时,我带伊丽莎白去麦当劳,还喝完了她的高纤柳橙汁,那足以让人血糖偏高。然而,当妇产科医生告诉我结果后,我依然做了一切该做的,实行严格的节食计划,整天饥肠辘辘,一周抽血两次。每当医生检查胎儿发育时,我都会情不自禁地闭气。

一线希望?我照过无数次的B超。绝大多数的准妈妈在怀孕超过二十周,度过胎内宝宝的观察期之后,依旧会继续更新胎儿肖像。但对寇克和我而言,观察我们的宝宝是一件平凡且了无新意的事,所以他后来不跟我一起去每周的定期产检了。当我开车去医院时,他会在家照顾伊丽莎白,我则翻起上衣,让超声波探棒在腹部滑动,屏幕上则会显示出一只脚、一边的手肘,以及新生儿鼻梁的倾斜度。满八个月后,胎儿不再像二十周时看见的那般骨瘦如柴,我能看见她的头发、大拇指的纹路、脸颊的弧线。她在屏幕上看起来是那么真实,有时我几乎忘了她还在我肚子里。

“不用多久了。”诀别的那一天,检验师这么对我说,然后用一条温热的毛巾擦去我腹部的凝胶。

“说起来都很容易,”我告诉她,“今天可不是你挺着八个月的大肚子,追在七岁的女儿身后跑。”

“可我也是这么走过来的。”她一边说,一边走到屏幕下方,递给我那天印出来的胎儿脸部照片。

我一看见照片,不由得倒抽一口气。胎儿和寇克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她长得完全不像我,也不像伊丽莎白。新生儿有属于她的大眼睛、酒窝和下巴上的凹陷。我把照片收进皮包,想着拿给寇克看,然后开车回家。

通往我家的街道正在堵车。我猜是因为施工,附近要重新铺路。车子全部都保持一条直线,驾驶者无法动弹,坐在车内听收音机。五分钟后,我开始担心。寇克今天值勤,他把午餐时间提前,这样我才能去照B超,不会被伊丽莎白缠住。如果我不赶快回家,他上班可能会迟到。

“感谢老天。”当车阵缓缓移动时,我这么说。可是,等我开近些之后,看到绕道标志设在我家这个街区,警车停在路口的几条小路上。我心头微微骚动,就像看见一辆消防车朝自家附近急驶而去一样。

罗杰,一位和我有过几面之缘的警察正在指挥交通。我摇下车窗。“我住在这里,”我说,“我是寇克·尼尔森的……”

我连话都还没说完,他的脸立刻冻结了。我知道出事了。以前我也看过寇克这样的表情,那是在他告诉我,我的第一任丈夫在车祸中过世的时候。

我解开安全带,试着走出车外,因为怀孕的缘故,看来想必非常笨拙。

“她在哪里?”我大喊,车子的引擎还在运转,“伊丽莎白在哪里?”

“琼,”罗杰一边说,一边紧紧抓住我,“跟我走。”

他陪我走向我住的那条街,看到刚刚在路口看不见的情景。警车的顶灯如节日彩灯般闪烁不已。救护车车门大开。我家大门大大地敞开着。一位警察手里牵着一条狗。唐德力一看见我,便开始疯狂吠叫。

“伊丽莎白!”我大喊,推开罗杰,以我体型和重量的极限飞快地往前冲,“伊丽莎白!!”

我被某人拦截住,打乱了气息。那是警长。“琼,”他温和地说,“跟我来。”

我反抗着艾瑞福警长,又抓又踢又哀求。我以为,如果能跟他起争执,就不用听见他接下来要跟我说的话。

“伊丽莎白!”我轻声喊。

“她中枪了,琼。”

我等他接着说“不过她会没事的”,但他没有。他摇摇头。之后,我才想起那时的他也在哭泣。

“我想看她。”我哭诉。

“还有一件事。”艾瑞福说。就在这时,我看见医护人员推出躺在担架上的寇克。他脸色苍白,毫无血色,所有的血好像都被腰部的绷带吸走了。

我握住寇克的手,他眼神呆滞地转向我。“对不起,”他窒息地说,“对不起。”

“发生什么事了?”我如发疯般尖叫,“对不起什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太太,”一位医护人员说,“我们必须将他紧急送医。”

另一位医护人员把我推开。我看着他们带走寇克。

艾瑞福把我带向另一辆救护车,他说的每个词坚硬得宛如砖块,一句一句砌出一道墙,横亘在我从前的幸福生活和现在的窘境之间。寇克向我们汇报……发现木匠正在性侵伊丽莎白……僵持不下……开枪……伊丽莎白中弹。

伊丽莎白,当我以前在厨房准备晚餐时,伊丽莎白总是围着我团团转,我都会说:“你会把我绊倒。”

伊丽莎白,你爸和我有事要谈。

伊丽莎白,不是现在。

从来不是。

当艾瑞福领我进入第二辆救护车时,我双腿僵硬。“她是母亲。”当一位医护人员走上前时,他这么说。一具小小的身躯躺在救护车中央的担架上,身上盖着一条厚厚的灰色毯子。我颤抖地走到旁边,脱下衣服。一看见伊丽莎白我就便双膝发软,如果不是艾瑞福,我应该早就倒地了。

她看起来像在睡觉。她的手好好地收在身体两侧,双颊发红。

他们搞错了,就这么简单。

我朝担架弯身,摸摸她的脸。她的皮肤还温温的。“伊丽莎白,”我轻喊,就像在叫她起床上学,“伊丽莎白,该起来啰。”

但她一动不动,她听不见我说话。我整个人倒在她身上,紧紧抱住她。她胸前的鲜血很明显。我试着把她拉得更近,却做不到,我体内的婴儿正好卡在中间。“别走,”我轻声说,“不要走。”

“琼,”艾瑞福碰碰我的肩膀,“如果你想的话,可以跟他们一起去,但你得先把她放下来。”

那时候,我不懂为什么他们急着把她带去医院。稍晚我才知道,无论多么显而易见,只有医生才能宣告死亡。

医护人员小心地把伊丽莎白固定在担架上,给我一张椅子坐在旁边。“等等,”我说,从头上解下一个发夹,“她不喜欢刘海刺进眼睛。”我喃喃着,把她的头发夹好。我把手放在她的额头好一会儿,就像一种赐福的方式。

前往医院的这段无尽长路上,我低头看着自己的上衣,上面沾满了血。但我并不是唯一受到冲击而永久改变的人。一个月后,我生下克莱尔,然后一点都不讶异地发现,婴儿完全不像那天B超影像里的样子。她一点也不像爸爸,反而酷似她那位素未谋面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