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当夜安娜被抓,关进了伊文监狱。

平时,只要有人在谈话中提及伊文监狱,众人就会沉默不语。人们谈之色变,随即更换话题。很多年前,这座监狱的所在地属于一位亲西方的首相。他死后,沙阿得到了这片地产,于是命萨瓦克将之改造成一座专门关押刑事犯和政治犯的监狱。看守们对待囚犯十分残忍,常常施以酷刑。关在此处的人,大多有进无出。沙阿下台后,伊文监狱落到了革命卫队手中,此时的残忍比起以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监狱坐落在厄尔布尔士山脚下,离谢米兰不远。安娜每次从德黑兰市中心开车回家时都会路过这儿。由于曾经是座庄园,里面看上去比别的监狱显得气派一些。当然了,房子都重新整修了一番,四周围起了高墙。但这一大片土地上绿树成荫,监狱的院子也打扫得十分干净。

安娜深夜被革命卫队抓走,罪名是谋杀亲夫努里。她当时就知道自己将被关进伊文监狱。这是离家最近的监狱,也是让人噩梦连连的地方。革命卫队来时不仅带着枪,腰间还别着刀。一人挥舞着安娜丢失的那把从美国带来的刀子。他们不让安娜碰它,只说刀刃上暗淡的红棕色污迹就是努里的血。

他们命令安娜穿好衣服,披上罩袍,然后把她双手铐起来,带上了黑色的奔驰轿车。安娜没有反抗。不知为什么,她一点儿也不害怕。她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太震惊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是另有原因。车开起来后,她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甚至差一点笑了。她真想告诉他们,那把刀正是来自撒旦之国的工厂。她很想知道他们听了后会不会像抓到炙热的火钳一样赶紧把它扔掉。这样的困境真是莫大的讽刺!想到将要面临的一切,这很可能是最后一次流露出幽默感了!

很快,车子就开上了一条七弯八拐的小道,穿过一座大门。暗夜给这片土地抹上了黑色。安娜想起来了,白天的时候这些高墙是沙黄色的。不过监狱周围的聚光灯发出的一束束强光穿透了这片黑暗。每隔几米就有一个卫兵把守着。安娜感到前途未卜——自己正踏入刀山火海,不知还能不能出来。

逮捕安娜的人将一块布蒙着她的眼睛,然后把她从车里拖了出来。一人拽着她的胳膊,押着她来到一块空地——也许是个院子。正值盛夏,天气炎热,可晚风吹得安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安娜试图数一下从外面走到监狱入口再到大厅的有多少步,可那些人带着她绕来绕去,她只好作罢。最后,他们把她推到一面墙边,按下她,把她摔在石板地上。由于被蒙着眼,她只能隐约感到一丝微弱的光亮,听到了靴子的声音。有人命令她不要动。虽然他们说的是波斯语,安娜还是听懂了。

她倚在墙上,试图坐好。房间里充斥着汗臭、尿臭还有不知哪儿来的洋葱味,另外还夹杂着一丝咸腥——好恐怖!安娜只好用嘴呼吸。不过真正让她害怕的还是各种各样的声音——穿着靴子的脚步声、鞭笞声以及随后撕心裂肺的尖叫声、神秘的重击声、关门声和求饶的哭喊声。

安娜浑身发抖,各种难以名状的感觉纷纷涌上心头。这冰凉坚硬的地板一会儿让人很舒服,一会儿又让人难以忍受。难道自己生病了?还是怀孕的缘故?努里被捕时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先前的勇气早已烟消云散,此时她只觉得自己很可笑,竟然傻到如此地步——到了这里还想着死里逃生!

又想到了努里;他已经死了,刚过去的半年简直就是一场噩梦。可他们最初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是何等的甜蜜!自己从未如此深爱一个人,也从未被人这样爱过:怎样在书店相识,成天又怎样缠绵在一起……恐怕今生再也不会像爱努里那样、那样不顾一切地爱一个人了!上帝,或者真主——无论是谁在主宰着这一切——给了自己一次机会,可后来又亲手毁掉了这一切!想到这儿,安娜垂下了头。尽管她和努里这一段时间来都很生对方的气——不,是互相憎恨,可一想到和努里相爱的时光,依然忍不住了,一滴热泪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遭的声音变了,并非变得安静,只是和以前不大一样,尖叫声也没有那么凄厉;不过,也许是因为听久了而习惯了吧。脑子里一团乱麻。很明显有人陷害自己,正如陷害努里那样;只是与努里被捕的罪名不同——为了栽赃陷害,他们可真是费尽了心思!

可疑的人不多,而且肯定是去过我家的人,不然他们没有机会拿到那把刀。这样一来,就只有哈桑、拉蕾、罗娅和我的公婆有嫌疑了。努里在地铁公司的一些朋友也来家里吃过饭,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要真是他们干的,肯定早就发现那把刀不见了;夏洛和伊布拉姆也去过,但夏洛肯定不会干这样的事,伊布拉姆也不太可能。搜索来搜索去,最后疑点总是落回到哈桑身上。哈桑一直很讨厌我,讨厌我跟努里结婚,讨厌我是美国人,更讨厌我不温顺。哈桑很可能是趁努里上厕所而我在房间里或是在院子里给梧桐树浇水时,溜进厨房偷走了那把刀!

“安娜·萨梅迪!起来!”思绪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声打断了。

由于眼睛被蒙着,手也被铐着,所以安娜身子很不稳。她靠着墙,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向前走三步。”那个声音喊道。安娜照做了。“现在向右转,一直走。”安娜也照做了。走了八步后,她撞上了一堵墙,朝后退去。忽然她感到一阵风吹过。门开了。另一人用英语喊道:“进去。”

安娜伸出胳膊摸索着走进一个房间,好像一个在玩藏猫猫的孩子。一人把她拽到一张椅子上,扯下了她的眼罩。光线刺得她睁不开眼;过了一会儿,眼睛才慢慢睁开,眯成一条缝。

屋里有三人,两人坐在一张桌子后;但他俩并不是把她带到这儿来的人。三人都胡子拉碴。其中一人,脸上没长胡子的地方都是麻子——看来生过很严重的痤疮。一人戴着眼镜,似乎年长一些。安娜向来对戴眼镜的人有好感,因为眼镜让一个人显得温文尔雅,可这人的眼神却冷若冰霜,想从他那儿博取同情?不可能!最后一人站在那两人身后,好像有些紧张,身体不停地摇来晃去。他和安娜对视了一眼后赶紧瞥向别处。安娜忽然觉得这人很眼熟:我认识他!可他是谁呢?安娜寻思着。

戴眼镜的人扔了一叠纸和一支笔在桌上:“尽快认罪的话,日子才会好过些。”这人开门见山地用英语说道,没作任何自我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