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同学们,下午好。”

“下午好。”学生们齐声答道。

安娜微笑着。这是她从事教学的第三周。15个学生,多数都是女孩。就外语学习而言,这些孩子的英语真的很棒。安娜在她们这么大的时候也学过拉丁语和法语,而她们的英语比安娜当时的拉丁语和法语好得多。有时她会觉得自己回到了学生时代。尽管她要求课堂上不要说波斯语,但自开课以来,她还是不可避免地学会了不少波斯语词句。

教室比较简陋;墙是用煤渣砌成的,地面上铺着油毡,还有一块小黑板和几张板凳。尽管这里一年中只有三个月供暖,但教室里一年到头总是很闷热,令人昏昏欲睡,似乎暖气片在其余的九个月中也在工作。

安娜用手背擦了下前额。“今天我想换种方式上课。”此前,她一直都按照夏洛给她的大纲行事;而且,最初两周夏洛几乎都要到班上来,观察她如何组织教学。显然,安娜已经通过了审核,因为夏洛现在让她独自承担教学任务,见到她时会对她满意地一笑,有时还会开开玩笑。

伊美协会俨然成了安娜的庇护所。新政府尚未建立起权威,局势也还很不稳定,多数伊朗人不知道哪个派系会最终取得胜利。游行和罢工仍在进行,并且由于舆论的放开,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讨论民主及其相关的事情,并且充满希望。人人都在讨论大变革。同时,也有人警告说,如果革命不成功,情况将会变得很糟糕。还有人担忧伊斯兰共和国会给伊朗经济和国际地位带来不利影响。安娜非常庆幸:在如此混乱的时期,自己还有地方可去,还有事情可做。

为了跟上时代步伐,安娜复印了几份《独立宣言》分发给学生,问谁愿朗读。米里亚姆立刻举起了手。这女孩精力充沛,黑头发,一双淘气的大眼睛,笑起来一脸顽皮的样子。

“你来吧,米里亚姆。”

“人类历史发展之进程中,若一民族须解除与另一民族之政治纽带,并以天道……”

米里亚姆断断续续地读着。她读出了大多数单词,但口音很重,令人难以分辨。

“很好。米里亚姆。谁想接着读?”

一个苍白瘦削的男孩举起了手;他戴着眼镜,看上去颇有学者风度。“祖宾。”

“吾人断定下述真理不言而喻……”他的英语比米里亚姆流利,安娜猜想他可能是看美国电影学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之若干权利不可剥夺,含生命、自由与追求幸福之权利。”

“很好,祖宾。”安娜在他读完后说。“暂时读到这儿。”她四下看了看。“那么,你们是怎么理解的?”

没人应声。

“哎呀,没事儿。这些文字是美国的国父们在两百多年前写的。现在人们还在背诵呢。这就说明它仍和许多美国人息息相关。但你们怎么看?你们觉得这些文字对于当今社会来说有什么意义呢?”

一个女孩试探性地举起了手。

“贾莱?”

“沙阿破坏了这些东西。”

安娜点点头。“结果呢?”

“于是人民推翻了沙阿,建立了新政府。”一个男孩补充道。

“不对。”祖宾插嘴道。“不是所有人。只有那些不愿再被他统治的人。”

学生们自由交谈起来。安娜听到他们英语和波斯语混在一起。“但我们现在自由了。”……“支持君主制的人错了”……“沙阿的支持者”……“反革命”。

学生们表现出来的希望和恐惧,正像安娜在其他地方见到的那样。

祖宾摇摇头,用波斯语大声说了些什么。安娜听不太懂他说的,但他激起了更多讨论。祖宾开始用英语说话。“我是无足轻重,革不革命无所谓,”他对安娜说,“但有些人,比如国王的那些大臣和富人们,他们根本不想革命。”

祖宾应该是想说“我是平头百姓”,安娜想。尽管他用词不当,但他敢于提出这个问题并坚持自己的观点,这是很有勇气的。“好了,同学们。”

学生们仍议论纷纷。

“同学们!”她提高了声音。这下班上安静了。“那么,如果不是每个人都同意改革,情况会怎样呢?如果只有一部分人想要改革,改革还应该继续吗?”

没人回答,学生们好像都很困惑。“这不是在套你们的话。”她补充道。“这个问题应该提出来。”

一个一直很安静的女孩缓缓举起手。“我父母说霍梅尼会开始恐怖统治,就像法国大革命那样;我父亲说我们要搬去加拿大。”

另一个学生大声说:“我父母说霍梅尼拯救了伊朗;他是伊朗的救世主。”

学生们又争论起来,这次更为激烈。安娜怀疑自己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于是决定结束这场讨论。“我欣赏每个人的观点,但我们显然无法在今天就解决伊朗未来的问题。不过,我要说一件事。几周以前,我们还没法像今天这样讨论问题。这只会发生在拥有言论和集会自由的民主体制下。我们应该为此而感恩。”但愿自己没有说错。“现在,让我们回到宣言的文字上,因为里面有些部分写得很具体,也很优美。”

她带着孩子们学完了序言。学生们问了“天道”和“不可剥夺”是什么意思。她也尽了最大努力去回答;但她已经发现,教英语不只是教单词、字母和发音,也包括政治、社会和文化。为了让学生们独立思考,她尽力过滤掉自己的个人看法,但她知道学生们或多或少还是会受到她的影响;于是,她不禁对自己从前的老师产生了新的敬意。

忽然,安娜的一名学生跑进教室,是迪娜!安娜认为她是班上最聪明最好学的学生之一。她今天没来上课,直到现在才出现。“军队投降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革命成功了!”

 

拉蕾终于拿到了驾照。第二天下午,她坐在奔驰车里等着安娜下课。她们约好要去集市上购物。努里的父母根本不想让她们出门,更别提独自行动了。但拉蕾一直我行我素,她不顾父母的担忧,还向安娜保证一切都没问题。

拉蕾开着车穿梭在德黑兰的街道上。车流像蜗牛般缓缓前行,最终停了下来。一路上都没有看到警察、交通执勤者或是军队。十分钟后,拉蕾气愤地捶着方向盘说:“荒唐。”

“也许我们应该回家。”安娜说。“或许应该让你的司机开车带我们去。你听说了军队的事吧?巴赫蒂亚尔应该躲起来了,部分地区已经陷入了反政府派的手中。”

拉蕾不耐烦地挥挥手:“恐怕我们不得不面对这个混乱秩序。那个司机?他上周就辞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