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死者听得见(第3/4页)

村中游民惯盗聚集在院子的另一角狂吃滥饮。

他们把厨房的大桌子搬了出来,到处搜寻,找出杯盘刀叉,从食物贮藏室里抬出一坛子葡萄酒,鸡也煮熟了。这时,人人欢天喜地,大吃大喝,杯盘狼藉。

“愿上帝拯救她的灵魂!宽恕她生前的所作所为!”

“愿所有的情人都变成天使,护送她灵魂归天!”

“唉!盯着点儿老左巴,”曼诺拉卡斯说,“他扔石块打乌鸦!这一下他成光棍了。我们请他来喝一杯,悼念他的老情人。喂!左巴,请过来!”

左巴转过身来。

桌上摆得满满的,刚出锅的鸡在盘中冒热气,红酒在杯中闪烁。桌子周围坐满壮实的小伙子,他们被太阳晒得黝黑,扎着头巾,充满青春活力,无忧无虑。

“左巴,”曼诺拉卡斯小声说,“你得挺住。这才显示出你真正是个好样的!”

左巴走了过去。一杯,两杯,三杯,全都一饮而尽,又吃了一条鸡腿。大伙儿跟他搭讪,他不搭茬儿。他大吃,大喝,一声不吭。他注视着老情人僵卧着的房间,听着从敞开的窗户传来的哀歌。哀歌时断时续,间以叫喊声、争吵声、柜门开关声和沉重而快速移动的脚步声,然后又恢复成单调、绝望、柔和的歌声。

两个哭丧婆在死者房间乱蹿,边唱边东翻西找。

她们在一个小壁橱里找到五六把汤匙、一小包糖、一盒咖啡和一盒糕点。雷妮奥大婶拿了咖啡和糕点,玛拉玛特尼娅拿了糖和汤匙,又跳起来抓起两块糕点塞进嘴里。伴着嚼糕点的声响,哀歌听上去更凄惨了。

“愿香花朵朵撒落在你身上,苹果落在你的围裙里……”

又有两个老婆子溜进卧室,扑向衣箱,抓出几块香绢、两三条毛巾、三双长统袜子、一个松紧袜带。她们把这些东西塞进短上衣里,然后回到死者身前,继续画十字。

玛拉玛特尼娅见老太婆们拿箱子里的东西,火冒三丈。

“接着唱。”她对雷妮奥大婶说,也一头扎进衣箱里。

破旧的绸衣服、老式紫红色连衣裙、古老的红拖鞋、破扇子、全新的红色遮阳伞,还有在最底层的一顶海军司令三角帽,这是她的旧日情人赠送的礼物。每当她寂寞时,就把这顶帽子戴在头上,对着镜子孤芳自赏,神情既严肃又忧伤。

有人走近门口,老婆子们退出了。雷妮奥大婶又一手抓住死人的床沿捶胸喊叫:“绯红的石竹花挂在你脖子上啊……”

左巴走进来,坐下,注视着死者。

她平静、安详,黄色皮肤上布满苍蝇,两手交叉躺着,脖子上系着一条丝带。

院子里,小伙子们已经集合起来准备跳舞。里拉琴高手法努里奥也来了。

大家搬走桌子、油桶、木桶和放湿衣服的筐子,腾出地方,跳起舞来。

村里的父老们来了。

阿纳诺斯蒂老爹身穿肥大的衬衫,拄一根弯曲的长拐杖;康杜马诺利奥老爹肥头大耳,肮脏邋遢;还有小学教师,腰带上别着一个铜墨水瓶,耳朵上夹着一支笔。老马弗朗多尼没有来,他上山参加游击队去了。

阿纳诺斯蒂老爹举起手打招呼:“很高兴见到你们,孩子们!很高兴看见你们玩得快活。吃吧!喝吧!上帝祝福你们。不过,不要大声喊叫,不能喊叫。你们知道,死者会听见的。”

康杜马诺利奥宣布:“我们来清理死者的财产,然后分给村里的穷苦人。你们吃饱喝足就行了,可不能把什么都拿走,造孽的家伙们,要不……你们等着瞧!”他边说边挥动手中的手杖,做出一副威胁的样子。

三位父老后面出现十几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赤脚婆子。她们每人腋下夹着一条空袋子,背上背着筐篓,悄悄地一步步靠近。

阿纳诺斯蒂老爹转过身来看见她们,大声喝道:“嗨!黑脸婆子们走开!怎么?你们要哄抢吗?告诉你们,这里的东西都要一件一件登记造册,然后再有秩序地公平分配给穷人,你们走开,听见没有?”

小学教师从腰上解下铜墨水瓶,展开一张大白纸,准备开始登记。但这时,人们听见仿佛敲击铁桶的声音,接着是杯盘碰撞破碎声,然后厨房里又发出一片锅盘刀叉的巨大嘈杂声。

老康杜马诺利奥举起手杖冲上前去。可是从何处下手呢?

老婆子、男人、孩子像一阵风似的涌进门来,跳窗户、跨篱笆、翻阳台,各显其能,能抢到什么就拿走什么:平底锅、煎锅、床垫、兔子……有几个人把门板和窗户卸下来,背起就走。米米杜也不甘落后,拿走了死者的一双浅口皮鞋,用绳子拴住挂在脖子上,就好像霍顿斯太太骑在他肩膀上,而她的身体部分全然不见,只露着一双鞋……

教书先生皱起眉头,把墨水瓶揣回腰带里,重新叠好白纸,一声不吭,显出尊严被冒犯的神情。

可怜的阿纳诺斯蒂老爹喊叫,哀求,挥舞手杖,“不能这么干,真丢人,死者听得见!”

米米杜问他:“要不要我去把神父找来?”

“什么神父?你这蠢货!”康杜马诺利奥气愤地说,“她是法国人,你没看见她是怎样画十字的吗?用四个手指头,这会被开除出教的!赶紧把她埋掉,别等她发臭让全村人传染上病。”

“她已开始生蛆了,瞧,我向你保证。”米米杜画着十字说。

阿纳诺斯蒂老爹摇晃着小脑袋说:“这有什么奇怪?你这白痴。其实,人一生下来就满身是蛆,只不过看不见罢了。一旦人开始发臭,它们就全从窟窿里钻出来,白白的,跟奶酪里爬出来的蛆一样。”

最初的星星出现,悬挂在天空,像小银铃般颤抖。整个夜空叮当作响。

左巴摘下挂在死者床头的鹦鹉笼。

成了孤儿的鸟蜷缩在角落里,惊恐万状。它看到发生的一切而困惑不解,把头埋进翅膀里缩做一团。当左巴走近,它挺起身子想说话,但左巴向它伸出手。

“别出声,跟我走吧。”他用温柔的声音说。

左巴又弯下身子注视死者。

他看了很久,直到喉咙哽咽。他做了个想弯下身去吻死者的动作,又止住了。

“走吧,听从上帝的安排!”

他拿起鸟笼,走出院子。

“我们走吧!”他挽着我的手,低声说。

他显得平静,但嘴唇在颤抖。

我说:“我们迟早都得走这条路……”

“你真会安慰人,”他解嘲道,“我们走吧。”

“等一等,他们要把她抬走啦,等一等吧……你不待到那时候再走吗?”

“我等。”他把鸟笼放在地上,双手交叉在胸前。

阿纳诺斯蒂和康杜马诺利奥脱了帽子,画着十字从死者的房间里出来。接着是四个耳朵上夹着玫瑰花的小伙子,醉醺醺,欢欢喜喜,每人抬着门板的一角,霍顿斯太太躺在上面。里拉琴手拿着琴跟在他们身后。再后面是十几个带着醉意、嘴里还不停嚼着东西的男人和五六个妇女。他们不是拎着一口锅就是扛着一把椅子。米米杜殿后,脖子上还挂着那双后跟磨掉的浅口皮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