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上帝听见你的笑(第2/3页)

“他们真叫诡计多端,教堂里的这些神父们!”左巴说,“他们从肚子下手整治你,你又怎么跑得掉呢?他们让你四十天不吃肉、不喝酒,斋戒。为什么?好让你馋得发慌。嗐!这些肥头大耳的家伙真能出坏主意!”

他又加快了脚步。

“快点,老板,”他说,“火鸡准到火候了!”

当我们走进那妇人摆着双人大床的房间时,餐桌已铺上白布,一只火鸡冒着热气,叉开两腿朝天。通红的火盆散播出柔和的热浪。

霍顿斯太太卷了发,身穿一件袖子宽大、花边磨损、褪了色的粉红晨衣,一条两指宽的黄色带子缠在她那满是皱纹的脖子上。她还给自己腋下洒了花露水。

“世界上的一切都配合得那么完美!”我心想,“大地将人心调和得多么恰当!瞧,这老歌女过了一辈子放荡不羁的生活,如今流落在这个荒僻的海滨。她把一个女人对人的全部神圣情怀和温暖都集中在这可怜的小屋里。”

精心制作的丰盛饮食、通红的火盆、梳妆打扮、花露水的香气,所有这些人情备至、令人赏心悦目的细节,简单而迅速地转变成为心灵上的极大欢乐。

忽然,我不禁泪水盈眶。我觉得于此庄严的夜晚,在这荒凉的海岸上,我并不孤单。一位女性向我走来,她忠诚、温柔、耐心,是母亲,是姐妹,是伴侣。我本以为什么都不需要,却骤然觉得什么都需要。

左巴,他也必然为此柔情所感动,因为他刚一进门就把这打扮起来的歌女拥抱在怀里。

“耶稣降生了!”他喊道,“祝贺你,老婆子!”

他笑着向我转过头来:“你瞧瞧女人有多狡猾!连上帝都会被她哄骗了去!”

我们入席大吃大喝起来,我们的身躯既饱且醉,我们的灵魂在安乐中颤抖。

左巴活跃起来。“吃呀,喝呀,”他不断冲着我喊,“吃呀,喝呀,老板。高兴起来。唱啊,你也唱,小伙子,像牧人似的唱:‘光荣归于主!……’耶稣降生了,这可不是件小事。放开你的嗓子唱,让上帝听到你的声音,让他高兴!”

他的劲头又上来了,打开了话匣子。

“耶稣降生了。我的书呆子,我的大学者,别钻牛角尖了—— 他降生了还是没有降生?老伙计,他降生了,别傻了!要是你拿放大镜看我们喝的水—— 这是一位工程师跟我说的—— 你就会看到里面有很多很多的虫子,肉眼是看不见的。要是看见了虫子你就不会喝了,可你不喝水就得渴死。把放大镜砸了,老板,砸了它,那些小虫子就马上不见了,你又可以喝水解渴了!”

他举起酒杯,转过头向我们那装饰花哨的伙伴说:“我亲爱的布布利娜,我的老战友,我为你的健康干杯!我一辈子见过很多船头雕像,它们双手托着乳房,脸和嘴唇涂上火红色。它们走遍所有的海,进过所有的港口,到了船破烂的时候,它们上了旱地,靠在渔民和船长们常去的酒吧间的墙上,直到它们的末日。

“我的布布利娜,今天晚上我吃饱喝足,睁大眼睛在这海岸上看见你,就像一艘大船的船头雕像。我的小宝贝儿,我就是你的最后一个港口,就是船长们常去的酒吧间。来,降下你的帆,靠到我身上来吧!我的美人鱼,我为你的健康干这杯酒!”

霍顿斯太太十分感动,靠在左巴肩上呜咽。

“你瞧,”左巴凑在我耳边悄悄说,“我那番漂亮话惹麻烦了,这个婊子今晚不会放我走。可你说怎么办呢?这些可怜的女人,我为她们难过,我可怜她们!”

“耶稣降生了!”他对他的美人鱼大声喊,“祝我们健康!”

他把手伸到女人的胳膊下面,两人交杯,把酒一口喝干,四目相视,心醉神迷。

当我独自离开那间摆着大床的温暖卧室往家走时,天已将发白。这时,大吃大喝后的村民们仍在冬季硕大寒星的照耀下,紧闭门窗沉睡。

天气寒冷,大海汹涌,金星悬挂在东方跳着调皮的舞蹈。我沿着海边走,与海浪游戏,它们冲上来要把我弄湿,我躲开了。我很快活,对自己说:“这才是真正的幸福,没有任何奢望而苦干实干,又仿佛有所有的一切奢望。远离人群生活,不需要他们而又爱他们。参加圣诞节,吃饱喝足后,独自离开一切诱惑,头上是星星,左边是土地,右边是沧海。突然领悟到生命在你心中创造了最后的奇迹:它变成了一个神话故事。”

日月如梭,我充好汉,装出坚强的样子,可在内心深处却感到悲伤。在节日的整个星期里,我浮想联翩,胸中充满远方的音乐和爱人。我又一次觉得古老谚语说得那么真切:人的心是一条注满了血的壕沟。死去的心爱的人们趴在沟边饮血,又重新活了过来。他们越是喝你的血,你就爱他们越深。

除夕那天,村里的一群孩子抬着一条大纸船,来到我们的房前。他们扯着尖嗓子欢快地唱起卡朗达[1]——关于那个传说。圣巴兹尔来自他的家乡凯撒利亚,当他在那蔚蓝色的克里特小海滩前,拄着他的拐棍时,拐棍立刻长满绿叶和花朵。卡朗达的唱词是:“主人,愿你家中麦满仓,酒满桶,橄榄油满缸;愿你的妻子像石柱,执掌家庭好栋梁;愿你女儿结良缘,生得九子一女洪福享;愿你儿子们去征战,解放我们历代国王的城池君士坦丁堡!基督徒们新年好!”

左巴听了十分高兴。他拿过孩子们的长鼓,如痴如狂地敲击。

我听着,看着,没有言语。我感到又一片叶子从我心上脱落,又一年过去,我向黑暗的深渊又迈近了一步。

“你怎么了,老板?”左巴问,他击着鼓,和孩子们一起声嘶力竭地唱歌,“你怎么了,伙计?你脸色发灰,变苍老了,老板。我呢,像这样的日子,我就又变成了小孩子,像基督一样复活了。他不是每年都降生吗?我也一样。”

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今晚,我的心情乖戾,不愿说话。

我睡不着。我觉得需要对我的所作所为做出交代。我那快速的一生像一个支离破碎、游移不定的梦一般浮现出来。我看着它,宛如看着被风在高空驱逐的朵朵轻云,灰心失望。我的生命不断改变形状,解体,又重新组合,化为天鹅、家犬、魔鬼、蝎子、猴子,散成丝缕,而后又烟消云散。然后,出现在天边的是彩虹和清风。

天亮了,我没有睁开眼睛,试图把一切力量凝聚到我炽热的欲望上去,以冲破大脑的外壳,进入黑暗而危险的航道—— 人的一点一滴都要经过那里,汇合流入大洋。我急于要撕开这块帷幕,看看新的一年会给我带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