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快刀斩乱麻(第2/3页)

老阿纳诺斯蒂笑着说:“他说得不错,他说得不错,尝尝看,就像脑子一样好吃!乔治亲王到山上修道院去的时候,僧侣们为他举行盛大宴会,给所有人送上肉,唯独给亲王送上一盘子汤。亲王拿起勺子,搅和汤。‘是芸豆吗?’他诧异地问,‘是白芸豆?’‘您就吃吧,亲王,’长老说,‘您先吃吧,我们过会儿再谈。’亲王吃了一勺,两勺,三勺,把盘子里的东西吃光,还舔嘴唇。‘什么东西这么好吃啊?’他问,‘多么好吃的芸豆啊!就像脑子一样!’‘这不是芸豆,亲王,’长老对他说,‘这不是芸豆,我们让人把邻近的公鸡全阉了。’”

老人一边笑,一边用叉子戳起一块猪下水。

“亲王的美肴!”他说,“你把嘴张开吧。”

我张开了嘴,他给我塞了一块进去。

他又把杯子都斟上酒。我们为他的孙子干杯,老村长的眼睛里闪着喜悦。

“阿纳诺斯蒂老爹,你想让你的孙子长大了干什么?”我问,“告诉我们吧,我们好为他祝福呀。”

“我能希望他干什么呢,我的孙子。那好吧,让他走正道儿,成为一个正直的人,一个好家长。他也娶妻生子添孙,而且其中有一个像我。老人们看见他时就会说:‘嘿,瞧他多么像老阿纳诺斯蒂。愿他安息吧,他可是个好样儿的。’”

“玛鲁利娅,”他头也不抬地喊他的妻子,“玛鲁利娅,再来一壶酒!”

就在这时,围墙的栅门被猛地撞开,一头公猪哼哼直叫着冲进小园子。

“可怜的牲口,它疼啊!”左巴怜悯地说。

“它当然疼啰,”老克里特人笑着说,“要是给你也来这么一下子,你不疼吗?”

左巴在椅子上坐立不安。

“住嘴,你这老聋子!”他像受惊了似的说道。

公猪在我们面前来回走,愤怒地看着我们。

“它准知道我们在吃它那玩意儿!”阿纳诺斯蒂老爹喝了点儿酒,也兴奋起来。

而我们呢,活像吃同类的动物似的,不声不响、心满意足地吃着,边喝红葡萄酒,边透过银光闪闪的树枝,看那被夕阳照成一片粉红色的大海。

夜幕降临。

我们离开了老村长家,左巴说话的兴头也上来了。

“老板,前天我们说什么来着?”他问我,“你说要开导人民,让他们睁开眼睛。好吧,你去开导开导阿纳诺斯蒂老爹吧!你看见他老婆在他面前听候吩咐,像一条乞怜的狗的样子了吗?现在你去跟他们说,猪在你面前疼得惨叫,你却坐在那里吃从它身上割下来的一块肉,这是件残忍的事。或是说女人和男人享有同等权利。你说那些废话对阿纳诺斯蒂老爹能有什么好处呢?你只能给他惹麻烦。对阿纳诺斯蒂大妈又能有什么好处呢?那就该全乱套了。母鸡要变公鸡,家里争吵不休……老板,让人们过安生日子吧,别去给他们开导了。你要是让他们睁开了眼,他们会看到些什么呢?看到他们的苦难!还是让他们继续做梦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搔了搔头。

“除非,除非……”他思索起来。

“除非什么?说说看。”

“除非当他们睁开眼睛的时候,你能让他们看见一个更美好的世界。你能办到吗?”

我无言以对。

我知道什么将会坍塌崩溃,但我不知道在废墟上将建立起的是什么。谁都不可能确切地知道。旧世界是摸得着看得见的,实实在在的。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里,每时每刻与它斗争,它存在着。未来的世界还没有诞生,它难以捉摸,变幻不定,是由理想编织的光明形成的,是被狂风—— 爱情、怨恨、想象、风险、上帝……冲击的云雾。最伟大的先知都只能给人们一个口号,而这口号越含糊,先知就越伟大。

左巴用嘲弄的神情看着我,我感到恼火。

“我能。”我回答他。

“你能?那你说说看!”

“我不能告诉你,你不会明白的。”。

“啊,那就是你不能!”左巴摇着头说,“老板,你别以为我是吃草料的傻子。要是有人跟你这么说过,那是哄你。我和阿纳诺斯蒂老爹一样没有学问,可我不像他那么蠢。那么,既然我都不懂,你怎么能让他们懂呢?叫这个头脑简单的小老头和他那个蠢婆子明白呢?叫天底下所有的阿纳诺斯蒂明白呢?那么,他们将看到的岂不又是一片黑暗?就让他们去吧,他们已经习惯了。现在他们凑合得挺好,你不觉得吗?他们过得不错,生儿育女,繁衍后代。上帝让他们耳聋、眼瞎,而他们还高喊‘赞美上帝’!他们安于贫贱,那就让他们去吧,别多嘴了。”

我沉默不语。

我们在寡妇的花园前经过。左巴停了一下,叹了口气,但什么也没说。大概什么地方下了雨,闻到一股清新的泥土味。最初的几颗星星出现。溶溶月色,黄里透绿的柔光照耀天空。

“这个人,”我心想,“没上过学,却头脑健全。他见多识广,思想开阔,胸襟豁达,而又没有失去朴质的胆略。于我无法解决的复杂难题,他就像他的同胞亚历山大大帝一样快刀斩乱麻。他很难被打倒,因为他双腿支撑着全身稳稳地站立在大地上。非洲的野人崇拜蛇,因为它全身匍匐在地,知道世界上的所有秘密。它用腹部、尾巴和头去了解。它总是和大地相连,不分彼此。左巴也是这样,而我这样的知识分子,只是一些没有头脑的空中飞鸟。”

星斗满天。它们冷酷、倨傲,对人没有丝毫恻隐之心。

我们不再言语,诚惶诚恐地望着天空。每一瞬间都能看到新的星星在东方燃起,火一样的光在伸延。

回到木屋,我没有一点食欲,在海边的岩石上坐下来。左巴生了火,吃了饭,似乎想到我这边来,突然又改变了主意,躺到褥子上睡去。

大海很宁静,凶险的星光下大地一片沉寂,没有狗吠声,没有夜鸟的哀鸣。这样的万籁俱寂,诡秘而险恶,那是由藏在我们心灵深远处千千万万听不到的呼叫声形成的。我能听见血液冲击太阳穴和脖子上静脉的声音。

“老虎的旋律。”我突然打着寒战想起。

在印度,夜幕降临时,人们会低声歌唱一支忧伤而单调的曲子,一首狂热而缓慢的歌,仿佛猛兽在远处打呵欠的声音—— 老虎的旋律。人的心忍受不了这种难以言明的恐惧。

想着这令人心悸的旋律,我胸中的空虚逐渐被填满。我的耳朵警觉起来,沉寂变成了呼喊,仿佛灵魂也由这旋律形成,正离开躯体去倾听。

我弯下身子,用手舀海水,湿润我的前额和两边太阳穴,感到凉爽。我心灵深处回响着混杂、急迫、吓人的喊叫—— 老虎正在我胸膛里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