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只信左巴(第2/4页)

“听我说,老板。那天,当我第一次看见两大滴泪珠从我祖母眼睛里流下来时,我明白了什么是女人。她像一只狗似的蜷缩在角落里,下巴哆嗦着。我边喊着‘克里斯塔罗’,边向她靠近,好让她听得更清楚。年轻人是一头无人性的残暴野兽,什么都不懂。我祖母向天伸出一双骨瘦如柴的胳膊,对我喊:‘我打心底里诅咒你。’从那一天起,她开始走下坡儿。过了两个月,她就死了。她垂死时看见我,像只乌龟似的喘着气,伸出干枯的手,要抓我:‘是你要了我的命,阿历克西。是你要了我的命,该死的。你这该死的。我受了什么罪,你也得受什么样的罪!’”

左巴笑了。

“她没白咒我。”他捋了捋胡子,“我已经活了六十五岁,就是活到一百岁,也老实不了。我到那工夫还会在口袋里揣一面小镜子,还要追女人。”

他把烟蒂从窗口扔出去,伸了伸懒腰。

“我的毛病很多,可这一个就能要我的命!”

他又从床上跳下来。

“够了,话说得不少了。今天,干活。”

转眼间他就穿好了衣服,穿上鞋,走了出去。

我低着头,反复琢磨左巴所说的话,又忽然想起远方的一座被白雪覆盖的城市。在罗丹作品展览中,我在一只巨大的铜手—— “上帝的手”面前停下来观看。手掌微微收拢,在手心里,一男一女,心醉神迷,相互搂抱、搏斗,难解难分。一位年轻姑娘走过来站在我旁边。她也赫然失措,看着这令人不安的男女的永恒搂抱。她身材修长,穿着入时,一头浓密的金发,宽下巴,薄嘴唇。她有一种果断刚强的男人气质。我素来不喜欢随便与人交谈,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推动我转过头去。

“你在想什么?”我问她。

“要是我们能逃脱。”她愤愤然小声说。

“我们能上哪儿去?上帝的手无处不在,没有解救的路。你感到遗憾吗?”

“不。在人世上,兴许爱情是最强烈的极度欢乐。可能是这样。但今天见到这只铜手,我就想逃脱。”

“你宁愿自由?”

“是的。”

“可是,如果只有听从铜手才能有自由呢?如果‘上帝’这个词并没有群众赋予他的那种合适的含义呢?”

她惶惑不安地看看我,眼中流露出金属般的灰色光泽,嘴唇干枯苦涩。

“我不理解。”她说着就像受惊似的走掉。

她消失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想到她。可是她肯定活在我胸脯掩盖下的心中。而今天,在这荒凉的海滨,她从我内心深处走出来,脸色苍白,表情悲哀。

是的,我行为失当,左巴说得对。这只铜手是一个适当的借口。初次接触成功了,开始含情的言语相投,我们本来可以慢慢地不知不觉地互相拥抱,在上帝的手心里平静地结合。但我却突然从地面冲上天空,使女人受惊而跑掉。

霍顿斯太太院子里的老公鸡在啼鸣,天色大白。我猛地跳下床。工人手拿锹、镐、撬棍,陆陆续续来到。我听见左巴在发号施令。他立即投身到了自己的工作里,让人觉得他是个善于指挥,又乐于负责的人。

我把头伸到窗口,看见他那身材不匀称的大高个子站在三十多个瘦骨嶙峋、粗鲁、黝黑的细腰汉子中间。他伸出一只有权威的手,发出简短而明确的话语。有一次,他看见一个年轻小伙子嘴里嘟嘟囔囔,走路踌躇不前,就抓住他的脖子。

“你有什么要说的?”他吼道,“大声说。我不喜欢嘀嘀咕咕。干活就得高高兴兴。你要是不高兴,就上咖啡馆待着去。”

这时,霍顿斯太太出来了。头发蓬乱,面孔浮肿,没有涂抹脂粉,身穿一件肥大的脏衬衣,趿拉着一双挺长的旧拖鞋。她咳嗽,发出一种老歌女式的沙哑咳嗽声,像驴叫似的。她停止脚步,用骄傲的神情朝左巴看去。她又咳了一声,好让左巴听见。然后扭着屁股,一摇一摆地从他旁边走过,宽大的袖子差一点就碰着他了。可是左巴连头都没有转,他从一个工人那里掰了一块大麦饼,还抓了一把油橄榄。

“走吧,小伙子们,”他喊道,“画十字。”

他迈开大步,带领队伍朝矿山径直走去。

我不在这里描述矿里的工作,因为这需要有耐心,而我正缺乏这种耐心。我们用芦苇、柳条和汽油桶在近海处建起一幢简易房。天刚亮,左巴就醒了。他拿起十字镐,比工人先到矿里,凿出一条通道,找到闪闪发亮的煤层,便扔下镐,高兴得手舞足蹈。可是几天以后,矿脉消失了。左巴就地躺下,抬起双腿,伸手向天做了个嘲笑的动作。

他一心扑在工作上,甚至不跟我商量。从头几天起,一切操心和责任就从我这里转到他那里,由他作出决定,由他执行,当然后果由我承担。这样的安排使我们各得其所。在我看来,这几个月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期。所以,总的算起来,我以低廉的代价买到了幸福。

当年,我的外祖父住在克里特的一个乡镇上。他每天晚上都提着灯笼绕村子转一遭,看看是否会偶然碰到外乡人,一遇到就把他带到家里,以丰盛的酒饭款待。然后,他坐在长沙发上,点上长管烟斗,急迫地对酒足饭饱的客人说:“说吧!”

“说什么呀,穆斯托约尔伊老爹?”

“你是干什么的?你是谁?你从哪儿来?你看见了哪些城市和哪些村镇,全都讲讲。好,说吧!”

于是客人开始东拉西扯,杂乱无章、真真假假地说起来。我的外祖父抽着烟斗,安然坐在沙发上,听他讲述,跟他漫游。要是他喜欢这客人,就对他说:“明天你再待一天,别走了。你还没有讲完呢。”

我外祖父从未离开过村子,甚至连坎迪亚或干尼亚都没有去过。“去那里干什么?”他说,“坎迪亚人和干尼亚人常从这里经过。既然坎迪亚人和干尼亚人会到我这里来,还用得着我去吗?”

如今,在克里特海滨的我,延续了我外祖父的怪癖。我也像他一样打着灯笼找到了一位“客人”。我不让他走,为他花费的比一顿晚饭贵得多,可这值得。每天晚上,我都等他干完活,让他坐在我对面,一起吃饭,这是他该付账的时候了。我对他说:“说吧!”我边抽烟斗,边听他说。这位客人探测了大地也探测了人的心灵。听他讲话我永不厌倦。

“说啊,左巴,说啊!”

只要他一张口,整个马其顿就在我和他之间这块小小空间展现开来。它的山、森林、激流、游击队、辛勤劳动的妇女和高大粗犷的男人;阿托斯山及山中的二十一所寺院;火药库和大屁股懒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