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仰起你那雪白的脖子(第2/4页)

“这就怪你了,左巴。”我逗趣说,“你不会集中思想。”

“说不上,老板,这要看情形。有的事情连智慧的所罗门……瞧,有一天,我经过一个小村子,碰见个九十岁的老爷爷在栽一棵杏树。‘喂,老爷爷,’我问他,‘你栽杏树哇?’他弯着腰,转过头来跟我说:‘我嘛,孩子,我的做法是当作我永远不会死。’我回答他说:‘我的做法是当作我随时随地都会死。’我们俩人谁说得对,老板?”

他得意洋洋地看着我:“我把你问住了吧?”

我没有作声。两条同样陡峭和需要勇气的路都可能通往顶峰。把死看作不存在的行为和想着时刻会死去的行为,兴许是殊途同归。但当左巴向我提出这个问题时,我还是糊涂了。

“怎么样,”左巴带点嘲弄的口气说,“想不出来别着急,老板。我们说别的吧。这工夫我想的是午饭,鸡、洒上桂皮的烩肉饭。我脑袋就像烩肉饭似的冒着气。先填饱肚子再说别的,事情总得一件一件来。现在,我们前边有烩肉饭,我们就想着烩肉饭。明天,摆在我们前面的将是褐煤,那么我们就想褐煤。不能三心二意,你懂啦?”

我们进了村子。妇女们坐在门前饶舌,而老人们拄着拐杖沉默寡言。在一棵结满果实的石榴树下,瘦小干瘪的老太婆正给她的孙子捉虱子。

咖啡馆门前站着一位老人,腰板笔直,鹰钩鼻,神情专注而严肃,一派绅士风度。他就是村里的族长马弗朗多尼。褐煤矿是他租给我们的。前一晚他就来过霍顿斯太太这里,要我们搬到他家去。

“简直是叫我们丢脸啊,”他说,“你们住到客栈里,好像我们村里没有人欢迎你们似的。”

他态度庄重,说话有分寸。我们谢绝了。他不高兴,但没有再坚持。

“我尽主人之谊。”他临走时说,“主随客便吧。”

过了不久,他派人给我们送来了两块奶酪、一筐石榴、一坛子葡萄干和无花果,以及装满一个大肚瓶的拉吉洒。

“马弗朗多尼族长向你们问好!”仆人把东西从小毛驴身上卸下时说,“一点儿东西表示心意。”

我们向这位乡绅致敬,并说了许多恭维话。

“祝你们长寿!”他把手放在胸口,然后就缄默不语了。

“他不爱多说话,”左巴小声说,“这人脾气倔。”

“他有自豪感,”我说,“我很喜欢他。”

我们回到了小客栈。

左巴愉快地抽动着鼻子。霍顿斯太太在门口一看见我们,就尖叫一声,急忙跑进厨房。

左巴把桌子搬到院子里一座叶已脱落的葡萄藤架下边。他拿了几大片面包、酒,摆上了碟子和餐具,回过头给我做了一个鬼脸,向我示意他摆了三份餐具!

“你明白了,老板。”他对我悄悄地说。

“当然明白,”我答道,“老色鬼。”

“老母鸡做汤有味道,”他舔了舔嘴唇说,“这我内行。”

他动作敏捷,眼睛冒着火花,嘴里哼着古老的情歌。

“这就是生活,老板,美好的生活。你瞧,这工夫,我的所作所为就像我马上要去死。我不能让自己还没吃上母鸡就完蛋。”

“请入席!”霍顿斯太太发号令说。

她端着铁锅走来,放在我们面前。当她看见三份餐具时,惊奇地张大了嘴。她高兴得满脸通红,看着左巴,两只青莲色的小眼睛直眨巴。

“她裤裆里冒火。”左巴对我小声说。

然后,他彬彬有礼地向这女人转过身来。

“美丽的海潮仙女,我们是遇难者,大海把我们抛到你的王国。请与我们共餐,我的美人!”

老歌女张开又合拢双臂,仿佛要把我们两人都搂在怀里似的。她做了个优美的摇摇摆摆的动作,轻碰了下左巴,又碰一下我,然后咯咯地笑着,跑进她的房间。少顷,她穿上她的头号礼服又跳着晃着出来了。

她穿的是一件旧的绿色丝绒连衣裙,上面镶着破的黄丝绦。短上衣胸部敞开,开口处别着一朵布做的玫瑰花。她还提来了鹦鹉笼,把它挂在葡萄架上。

我们让她坐在中间,左巴在她右边,我在她左边。

我们三个人都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好一阵子谁也没有顾得上说话。我们吃饱喝足,食物很快变成血液,世界变得美好。坐在我们旁边的女人时时刻刻都在变得越来越年轻,皱纹也消失了。

悬挂在我们面前,穿绿上衣、黄坎肩的鹦鹉,低下头看我们,时而像着了魔的小家伙,时而像穿了黄绿色衣裳的老歌女的灵魂。我们头顶那落了叶的葡萄架上,忽然布满了大串大串的黑葡萄。

左巴转悠眼睛,张开双臂,仿佛要把全世界拥抱在怀里。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老板?”他惊愕地喊道,“喝下一小盅,世界就变了样。毕竟,生活多么好啊,老板!说实在的,我们头顶上的是葡萄,还是天使,我分辨不出来。要不就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存在,没有母鸡,没有美人,没有克里特?你说啊,老板,说啊,要不我就要疯啦!”

左巴开始发酒疯。他把鸡吃完就贪馋地看着霍顿斯太太,目光投在她身上,又上又下钻进她那隆起的胸脯,仿佛用手去摸似的。

女人的两只小眼睛也在闪烁。她欣赏这酒,喝了不少盅。这捉弄人的酒把她带到过去的岁月,她又变得温柔、活泼,感情外露。她站起身来把大门闩上,好不让村里人—— 她管他们叫野蛮人—— 看她。她点燃了一支烟卷,从她那法国式的翘起来的小鼻子里开始冒出缭绕的烟。

此时此刻,这女人所有的门全都敞开了,没有任何警戒。一句中听的好话就有黄金或爱情那样的力量。

我点燃了烟斗对她说了几句恭维话:“霍顿斯太太,你使我想起了年轻时候的萨拉·贝尔哈特。想不到在这个荒野地方会遇到你这样文雅、优美、漂亮和谦恭的人。怎么莎士比亚会把你派遣到这里,在野蛮人中间?”

“莎士比亚?”她睁大两只湿润的小眼睛,“哪个莎士比亚?”

她的思想立刻飞去巡视她以往看过的戏剧。转瞬间从巴黎到贝鲁特,从那里再沿着安纳托利亚[1]海岸转一遭所有的音乐咖啡馆。突然,她想起来了:那是在亚历山大,在一座金碧辉煌的大厅里,丝绒座椅,男男女女,袒胸露背,香气扑鼻,到处是鲜花。忽然,帷幕开启,一个可怕的黑人出场……

“哪一个莎士比亚呢?”她终于因想起来了而自鸣得意,又追问道,“是不是那个也叫做奥赛罗的?”

“正是他,高贵的太太,怎么莎士比亚把你派到这个荒野岩石中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