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第2/3页)

白天的光线消失,深夜的灯光熄灭之后,要过一阵子家里才发生变化。将平日那些待做的、搁置的和业已完成的喧嚣事务放在身后,家变成了一个更为奇怪的地方,家里的人和支配他们生活的工作不见了,周围一切事物的用处消失了,所有的家具都隐匿起来,由于没有任何人关注而不再存在。

你也许认为这是一种解放。开始时也许是的。自由。陌生。但是我失眠的时间渐渐延长,终至整夜无眠,眼睁睁地看着黎明到来,我越来越感到心烦意乱。我开始念押韵的小诗,后来又念真正的诗歌,刚开始是为了让自己失去知觉,但后来几乎是在不自觉地念。这个做法似乎在嘲弄我。我是在嘲弄自己,当词语变得荒唐,变成最可笑的任意发声。

我不像真正的我了。

我一生中时不时地听人这样形容自己,却没有想过这可能是什么意思。

那么,你以为你是谁?

我也听过这样的说法,却没有将它和任何真正的威胁联系在一起,只是把它当作一种常规的讥讽。

再想想。

这时我想要的已经不是睡眠。我知道心无杂念地入睡是不可能的。也许甚至不值得向往。什么东西控制了我,击退它是我的责任、我的希望。我有这样做的意识,但似乎一点儿都不强烈。无论那东西是什么,它在试图告诉我去做些什么,都没有什么特定的原因,只是为了看看这样的行动是否有可能。它告诉我没必要寻找动机。

只需要屈服。多奇怪啊。不是出于报复,或任何正常的原因,只是因为你心里想到了什么。

而我的确想到了。我越要把那个想法赶走,它越要回来。不是为了报复,也没有痛恨——正如我所说,没有原因,只有那个极度冰冷深刻的想法,与其说是冲动,不如说是沉思,就是这样的东西支配了我。我甚至想都不该去想,但我想到了。

那个想法就在那里,在我的心里挥之不去。

那个想法是我可以掐死妹妹,那个正在我的下铺熟睡,那个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

我可能这样做,不是出于忌妒、恶毒或愤怒,而是因为疯狂,在黑夜中,疯狂就躺在我身边。也不是那种残暴的疯狂,而是某种近乎玩笑的东西。一种似乎长久以来一直等在那里的懒洋洋的、开玩笑的、半迟钝的暗示。

它没准在说,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不试试最糟糕的事呢?

最糟糕的。在这个最熟悉的地方,这个我们一直躺在里面而且自以为最安全的地方。我可能这样做,不是出于我或者其他任何人能够理解的原因,我只是忍不住。

需要做的是爬起来,走出房间,走到房子外面。我爬下一级级梯子,没有朝睡着的妹妹看一眼。然后静悄悄地走下楼,不惊动一个人,走进厨房,那里放置的一切我熟悉极了,不用开灯就能找到路。厨房的门并没有真的锁上——我甚至不太确定我们有门钥匙。一把椅子抵在门把手下方,如果有人企图进来,会弄出很大的声响。但如果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把椅子移开,就可以不发出任何声音。

第一夜之后,我可以流畅地完成这一系列动作,似乎只需要几秒钟就可以来到外面。

当然,外面没有街灯——我们离镇上太远了。

一切都变大了。房子周围的树总是以各自的名字被指称,山毛榉、榆树、橡树,而我们却总是不加区分地说枫林,不说枫树,因为它们紧靠在一起生长。现在所有的树都黑乎乎的。类似的还有白丁香树(花已经谢了)和紫丁香树,它们总被叫作丁香林而不是丁香丛,也是因为长得太大了。

房子前面、后面和旁边的草坪很容易走过,因为草坪是我亲手修剪的,我想让我们的房子看上去和镇上的房子一样体面。

房子的东侧和西侧面对的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或者说在我看来是如此。东侧朝着镇子的方向,尽管你看不到任何镇上的景象。在距离我们不到两英里的地方,房屋鳞次栉比,是配备着街灯和自来水的地方。虽然我说过你看不见这些,但实际上我不太确定如果你一直盯着看,能不能看见某种光亮。

西边是与世无涉的蜿蜒的长河,一块块的农田,一片片的树林,还有一天天的日落。在我心里,这些和人或日常生活始终没有任何关系。

我来来回回地走,先是在房子周围,然后大着胆子走到更远的地方,因为我开始相信自己的视力,绝不会撞上水泵手柄或晾衣台。小鸟开始醒来,然后在树上啼唱——好像每一只鸟是分别想到要这么做的。它们醒得很早,比我以为的要早很多。但是在这些最早的晨起之曲过后,很快天空就开始泛白。猛然间我会被睡意侵袭。我回到家里,四周突然一片黑暗,我非常准确地小心而无声地用椅子倾斜着抵住门把手,然后静悄悄地上楼,小心翼翼地开门和走路,虽然我似乎已经处于半梦半醒之中。我倒在枕头上,很晚才醒来——在我们家里,很晚的意思是八点钟。

之后我会记得前一天晚上的一切,但非常荒唐的是——糟糕的是这真的非常荒唐——我也可以非常轻易地忘记这一切。弟弟和妹妹已经去公立学校上学了,但他们的碗还在桌上,几粒炒米漂浮在剩余的牛奶里。

荒唐。

妹妹放学回来后我们会躺在吊床上荡来荡去,一人躺一头。

我就在那张吊床上度过了白天大部分的时间,这可能就是我晚上睡不着的原因。因为我没有提起失眠的事,所以没有人来告诉我这个简单的知识,就是我最好白天多活动活动,晚上会好睡着一些。

当然,随着夜晚降临,我的麻烦又回来了。恶魔再次控制了我。我非常清楚这一点,很快就起身离开床铺,而不必假装情况会变好,只要足够努力就可以睡得着。我和以前一样小心翼翼地走出去。我可以更容易地找到路;甚至在我眼里房子内部也变得更清楚同时也更加奇怪。我可以详细地描绘出大约一百年前房子初建时在厨房里装上的舌槽接合式天花板和我出生之前很久的某天夜里被关在家里的一条狗啃了一半的北边窗户的窗框。我想起来已经被完全遗忘的事情——我曾经有一个沙箱,放在妈妈透过北边的窗户看着我玩耍的地方。现在,原来放沙箱的地方蔓生着一丛绣线菊,它们长得太茂盛了,几乎挡住了屋里人的视线。

厨房东边的墙上没有窗户,但是有一扇通向走廊的门,我们在走廊上晾晒洗过的又湿又重的衣物,干了以后再收进来,不论是白色的床单还是厚重的深色工装裤,都散发着清新且令人欣喜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