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4/6页)

一片乌云降到餐桌这方天地。不便说的话说了出来。这些话若由将军和我这类人在一群彬彬有礼的白人中间说出来,我们自己都会被吓个半死。我们这些难民永远不能也不敢质疑多数美国人笃信的所谓迪士尼乐园思想,亦即美国是地球上最幸福的地方。但是,没人敢指责赫德博士,因为他是英国移民。他在这个场合的独尊地位证明,英国当初能在北美建立殖民地,不无道理。他的英国血统和英国口音,催醒了沉睡在许多美国人心里的盎格鲁崇拜和自卑情结。看得出来,赫德博士深知自己的独尊地位,看到让美国东道主不爽,很是开心。在这种氛围里,将军接过赫德博士的话。“我敢肯定,尊敬的博士言之有理。”他说道,“但是,即便幸福得不到保证,自由还是可以得到保证。后者,诸位,比前者重要。”

“赞同,赞同,将军。”议员举起酒杯,说道,“移民到美国的人不就一直这么认为的吗?”其他客人甚至赫德博士,也举起酒杯。赫德博士听出将军转移话题,脸上现出神秘莫测的笑。适机转移话题是将军惯用的招数。他懂如何读懂众人心思,这种本事,募捐筹钱时,作用非同小可。如我早前经由巴黎姑妈给敏的信里写的,将军的募捐取得了一定进展,他从克劳德引荐的为数不多的机构那里成功募集了一批资金,还有部分募集的钱来自他的美国朋友。这些人因公务或其他事务访问过南越,与在资助将军的机构任理事会成员的美国人一样,背景深厚,神通广大。他们当礼物给联谊会的钱,照他们的标准,数目不大,几乎引不起审计部门或记者的注意。但是,美元一旦到了别的国家,比如泰国,霍克斯波克斯(5),亦即汇率,便显出威力。在美国或许只能买到一个火腿三明治的绿色美元,在泰国难民营能兑换成五颜六色的泰铢,够一个战士生活好几天。再加点泰铢,就可为一个战士配上最新橄榄黄军装。这些捐款,名义上帮助难民,实际上用于为秘密军队购买食物、制服等必需品。话说回来,秘密军队不也是由难民组成吗?枪支弹药由泰国安保部队提供。安保部队的花销由山姆大叔提供,这笔钱完全透明,得到了国会全票支持。

何时适合讲我们参加聚会的真正目的,当然,须由议员视情况而定。喝了几杯鸡尾酒、吃烘烤冰淇淋时,议员认为时机已到。“诸位,”议员说道,“今天,我们在此聚会,重续友谊,为的是一件重要事情。将军此番来,是要给我们讲讲我们的老盟友,也就是南越军人们目前的困境。当今世界看起来还没糟到不堪的地步,我们应该感谢他们。印度支那落到了共产分子手中,已是不争的事实。但也请注意,我们还保有一些地方:泰国,台湾,香港,新加坡,韩国,日本。它们是我们抵挡共产主义浪潮的堤坝。”

“别忘了你们还有菲律宾,”赫德博士说道,“以及印度尼西亚。”

“绝不能忘记。马科斯、苏哈托当初能腾出手镇压他们那里的共产分子,就是因为有南越军人这道防火墙。”议员说道,“因此,我认为,我们要感谢南越军人。但是,仅仅口头感谢远远不够,还得为他们做些实事。这就是我为何请诸位相聚于此。现在,我把时间交给印度支那历史上最优秀的自由卫士之一,由他来谈。将军请。”

将军推开面前的空酒杯,身子前倾,两肘撑住桌面,双手叉握。“谢谢你,议员。能与诸位见面,敝人不胜荣幸。诸位以及诸位的同仁制造出了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武器,民主。没有你们小伙子和枪炮的支持,我们不可能与强大的敌人展开那么长时间的战斗。切勿忘记当今形势,诸位,与我们为敌的不仅有我们误入歧途的兄弟,更有整个共产世界。苏联人,中国人,朝鲜人——他们也与我们为敌。当然,与你们友好的众多亚洲国家的人民站在我们这方。我怎能忘记与我们共同战斗的韩国朋友、菲律宾朋友、泰国朋友?我怎能忘记澳大利亚朋友、新西兰朋友?诸位,我们打的不只是越南战争,也不只有我们在战斗。这是一场自由与暴政之间的大规模冷战,我们打的只是这场大规模冷战在越南进行的一场战斗——”

“现在,没人否认东南亚地区仍有麻烦。”赫德博士说道。之前,我只见过南越总统敢打断将军讲话。不过,此刻,即便将军恼火,他肯定恼火,也会不动声色。这不,他只是微微一笑,表示乐意听赫德博士的观点。“但是,无论过去有什么麻烦,”赫德博士继续道,“该地区已经平静了许多。当然,柬埔寨除外。反倒是其他地方存在不少亟待解决的问题,这些问题让我们担忧,比如巴勒斯坦问题,红色旅(6)问题,苏联问题。各种威胁发生了变化,而且像癌症一样扩散开来。恐怖分子袭击了德国、意大利和以色列。阿富汗如今变成了另一个越南。我们应该担忧这些问题,不是这样吗,将军?”

将军眉头微蹙,一表示担忧,二表示理解当今形势。将军和我一样,身为非白种人,清楚与白种人打交道,须耐心忍性,因为,非白种人很容易惊吓到白种人。即便与开明的白种人打交道,非白种人也别期望很快深入。至于普通白种人,非白种人几乎别抱任何能和他们打交道的希望。将军和每个在美国生活多年的非白种人一样,深谙不同白种人的秉性、微妙心理以及白种人中的种种差异。我们非白种人吃他们的食品;看他们的电影;通过电视与日常交往观察他们的生活与心理;学习他们的语言;领悟他们种种难以言传的暗示;对他们的取笑报以大笑;谦卑地接受他们纡尊降贵的做派;在超市、牙医诊所,竖着耳朵在一旁偷听他们间的聊天;为了不伤他们,他们在场时,不说母语,以免他们神经兮兮。我们非白种人是史上研究美国人最全面透彻的人类学家,不过,美国人永远不会知道这点,因为,我们用母语写各种实地观察记录。这些记录以信和明信片形式被寄回祖国。国内亲朋读着这些观察报告,笑得前仰后翻,继而百思不得其解,继而心生敬畏。议员先前说我比白种人更懂白种人,听似戏谑,不过,我们或许真比他们更了解他们。至少,我们对他们的了解肯定多于他们对我们的了解。有时,最后这点会导致我们疑虑重重,总想着他们怎么看我们。我们会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断自问:这是我们吗?这是我们在白种人眼里的样子吗?尽管我们认为了解白种人,我们也知道,即便我们,被动也好主动也罢,与他们密切接触多年,他们有些东西仍旧不为我们所了解,包括制作蔓越莓汁的窍门,抛掷美式橄榄球的正确方法,各种秘密社团的秘密社规。说到秘密社团,包括大学里的各种联谊组织,它们似乎只招募那种放在德国纳粹时期能加入希特勒青年团的人。我们不知道却相当重要的东西,还包括这样的秘密场所。我在给巴黎姑妈的信里写道,我们这种人难有机会出现在这样的隐秘包间,即便我们中有人有此经历,也屈指可数。将军,和我一样,意识到这点,因此高度警惕,生怕有所冒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