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4/5页)

平的命运此刻攥在四个越共手里。他们留下稀缺的水,不是用来洗澡,而是用来折磨平。饰演平的詹姆斯·尹(也是替身,因为,不需尹露脸的镜头里并非尹)被绑在木板上,头蒙一块龌龊不堪的布。一个越共用阿塔克斯的军用水壶在离头一英尺高上方将水慢慢淋到布上。好在尹不会受如此折磨,受折磨的是替身。水自上往下不断淋在蒙住头的布上,剧组人员封住平的鼻孔,让他嘴里含根呼吸用的管子,因为一个人根本无法在水流下呼吸。受水刑折磨感觉近于溺水,痛苦不堪。曾经活过受审的犯人这么跟我描述过。这种水刑同于古时西班牙宗教法庭法官们描述的水刑。越共来来回回拷问平同样的问题。他们围着平,一边不断将水冲淋到蒙脸布上,一边咒骂,兼以拳打脚踢——当然,全是装样而已。再看平,头拼命左晃右甩!喉咙发出可怕的咯咯声!胸脯腹部剧烈抖动起伏!热带地区的太阳,如索菲亚·罗兰(3),热辣湿闷,在它底下待上一会,平汗涔涔,四个越共,因不停折磨平,也汗如雨下。拷打人的累,少有人体会。拷打人是非常辛苦的差事。我认识不少专事审问拷打人的人,因为干这行当,他们身体落下不少伤痛,比如腰肌劳损,肌肉挫伤,跟腱撕裂,韧带拉伤,手指、脚趾、手、脚有过骨折,声音嘶哑更是常事。犯人表现千奇百态,或叫,或哭,或哽咽,或一股脑招供,或既想招供又心存侥幸,或干脆胡编乱造。审讯者必须言辞流畅地对犯人或羞辱,或怨懑,或勒令,或激将,须像黄色热线女主持人,全神贯注,临机应变。要说出一大堆诸如此类的话,且不重复,委实耗精费神。至少四个越共表演就不够流畅。不过,他们毕竟不是专业的,因此无可厚非。何况,剧本也就寥寥几字:越共用自己语言拷问咒骂平。在这种情形下,他们只能临场发挥,反反复复用越语骂着一句脏话。这给片场每个人上了一堂永生难忘的越语课。事实也是,剧组大多数人始终不屑学习如何用越语说“谢谢”或“请”,影片杀青时,全体剧组成员倒学会了越语du ma,亦即“操你妈”或“狗娘养的”。至于du ma是“操你妈”还是“狗娘养的”,依个人译义。我不大赞同用污言秽语,不过,不得不钦佩四个群众演员:如将一枚酸橙榨挤到滴汁不留,他们将du ma啐得淋漓尽致,或名词,或动词,或形容词,或副词,或感叹词;语气或恨,或怒,甚至有时还有同情。Du ma!Du ma!Du ma!

拷打、咒骂、水刑后,蒙住平的脸的湿布被揭了下来,露出的自然是尹的脸。尹知道,表演时刻到了,这可是为来年赢得奥斯卡最佳男配角奖的金玉良机。过去,在电视剧里,他饰演戏份很少且转瞬即逝的东方人角色,死过多回,但没有一次像这一回是极度痛苦的死、极其壮烈的死。“这么跟你说吧。”有天晚上,在酒店酒吧,他向我历数电视剧里的死。“我被罗伯特·米彻姆(4)指关节戴了铜箍的拳头打死过,被欧内斯特·博格宁(5)用刀从背后捅死过,被弗兰克·辛纳屈(6)一枪爆过头,被詹姆斯·柯本(7)勒死过,被一个说来你也不知道的性格派演员吊死过,被人从摩天高楼上扔下摔死过,被人从一座齐柏林钟楼窗户推出来跌死过,被华人黑帮塞进洗衣袋抛入哈得孙河淹死过。啊,对了,我还被日本黑帮开膛破肚过呢。但这些死的镜头眨眼就过了,最多几秒钟,有时不到几秒钟哩。我这次的死可就不同了。”说到这,他兴奋莫名,笑得像新加冕的选美大赛王后。“我这次死的镜头,长得简直没完没了。”

既然天赐良机,因此大凡湿布揭去时,拷问过程中,湿布的确来回揭去过好几次,詹姆斯·尹像饿汉一样,把露脸的机会利用得连渣都不愿浪费掉。另外,他清楚,也只有这回,天生伶俐可爱、人气难敌的小男孩抢不了他的戏,小男孩母亲不愿自己孩子目睹这样的场景。只见尹一会苦脸,一会呻吟,一会囔呜,一会哭嚎,一会啜泣,一会咆哮。他的眼泪货真价实,且没止过,好似身体里有口深井,几只桶连续不断将井水打上来,往眼睛外倾倒。他怒吼,惨呼,尖叫,挣扎,扭动;脸上每块肌肉挪离原位;脑袋死劲左甩右摆;呼哧呼哧吐着粗气。呕吐则将戏推至高潮:早餐咸的加醋的香肠鸡蛋化成浓汤黏液,自胃由嘴往外喷出。这是第一次超时拍摄的镜头,结束后全场寂静,怔怔地望着惨不忍睹的尹,一个像从前美国庄园里被拿来以儆效尤而遭受酷刑的倔傲的奴隶。大导演亲自拿块湿毛巾,走到仍被绑缚在木板上的尹的跟前,跪在地上,轻柔揩净他脸。“精彩,吉米,绝对精彩。”

“谢谢。”尹喘粗气。

“来,为了万无一失,再拍一遍。”

这场戏直到拍第七遍,大导演这才满意,宣布关机。中午时分,拍完第三遍,导演问尹是否考虑从木板上解下来用午餐,没承想,尹身体抖颤,气若游丝,答道:“不,不要解我下来。我不是在受刑吗,咹?”剧组人员与其他演员躲进阴凉餐厅里,昏昏欲睡。我仍坐在尹旁边,为他撑伞遮挡毒日,但是,他摇摇头,拒绝了我的好意。拒意之决绝让他看似一头意志坚定的龟。“不要,妈的,我能挺住。不就是晒一小时太阳。平他们当年经受的比这更惨,对吧?”“惨多了。”我附和道。尹的圣徒般受难,再长也就止于今天。他应希望如此。但是,现实中,犯人遭受的撕皮裂肉、伤筋动骨的酷刑,没有几天、几月甚至几年,不会终止。据有关情报,我的同志们就这么处置犯人。我的政治保安处同事们也这么处置犯人。政治保安处拷问时间很长,是因为要查个水落石出,缺少想象力,还是性好施虐呢?“三点都有。”克劳德曾点评,“但是,没有想象力、不性好施虐,会妨碍审讯的全面细致彻底。”说这番话时,他在越南共和国国家审讯中心为秘密警察培训班上课。培训教室窗户像一眨不眨的眼睛,望着远处西贡船坞。克劳德讲授的课程是他拿手的地下工作。培训班连我在内,共计二十个学生,有陆军、有警察,个个经验丰富。即便如此,克劳德授课,如巴黎索邦大学、哈佛大学抑或剑桥大学的教授,气势煌煌,没人不慑于他的权威。“暴力不是获得答案的正确之道,先生们,如果想从被审讯者口中获取情报,想让他们配合。如果使用暴力,获得的答案会很糟糕,是谎言,是误导,更糟糕的是,会是他们投我们所好说的答案。他们会乱说一气,好结束痛苦。所有这些东西——”克劳德一挥手,指着讲台上一堆刑具,其中不少是法国制造的,有警棍,有用塑料汽油桶改造的用于灌肥皂水的容器,有钳子,有战地电话机用的带手摇曲柄的发电机——“所有这些毫无用处。审讯不是惩罚,而是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