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3/4页)

大导演表情怪怪的,说道:“很有意思。雄辩呀。爱听。可我有个问题。什么问题。啊,对了。你拍过几部片子。一部没有。难道我说的不对。一部没有,零,零,零,零,零。怎么说,都是零。所以,谢谢你教我怎么拍片。立刻从我这里滚蛋。等你拍了一两部片子,再回来跟我谈。到时,我或许愿听你一两句尽管狗屁不值的建议。”

“他为什么这么无礼?”夫人说道,“难道不是他自己请你提意见吗?”

“他只想听奉承话。他以为,我不会有看法,说什么我都会点头。”

“他以为你会讨好他。”

“我没讨好他,他受到了伤害。搞艺术的,要面子。”

“你第一次闯荡好莱坞,看来已经到头了。”将军说道。

“我没想闯荡好莱坞。”我说道。这话要说也不假,因为,好莱坞没想要我。我坦白,大导演确实惹怒了我。但是,我错了吗?大导演自己都承认,他甚至都不知道蒙塔格纳德原来是法语词,法国人用这个词将越南高地几十个少数民族不加区分地统称为蒙塔格纳德人。在这种情况下,我能不生气吗?“我若写一个讲美国西部的剧本,”我跟大导演说,“把所有原住民一股脑叫作印第安人,你会怎么想?你总想知道,骑兵遇到的对手是纳瓦霍人,阿帕切人,还是科曼切人,对吧?同理,你们把这些人统称为蒙塔格纳德人,我就想知道,是在说布鲁族,侬族,还是岱依族呢?”

“那就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大导演说道,“听好了。这就是答案:没人鸟你这种问题。”

见我说不出话来,他开心起来。看到无言以对的我,如看到通体没毛的埃及神猫,这种情形很罕见,而且未必是好事。不过,我没当场表示什么。只是过后,驾车离开大导演家后,我才苦笑出来。我苦笑,是因为他如何以我之道还治我之身,治得我哑口无言。我怎么这么没脑子?我怎会幻想他真想听我的建议?一直是勤奋学生的我,见他前花了几个小时通读剧本。一遍不够,又读了一遍。我还花了好几个小时写意见提建议。我所做所为,均基于我的错误想法,误以为我的工作对于这部影片意义重大。我太天真,以为自己能让这个好莱坞电影制作班子改弦易辙,亦即不做将天底下观众变成白痴的同时还掏他们腰包的缺德事。如果他们的影片顺带给观众什么好处的话,不过是提供历史这座矿山一点表层东西。这点东西如同微小但也算亮目的钻石颗粒,可以吊观众胃口。真正的历史,被他们弃于各条深深的巷道,与尸骨做伴。好莱坞啊,不仅仅制造恐怖电影中的怪物,本身就是恐怖电影表现的怪物。这头怪物把我打倒在地,踩在脚下。我败了,大导演会如他所愿,把《村庄》拍成一部白种男人如何将善良黄种人从邪恶黄种人手中拯救出来的史诗,把我的同胞只当作史诗所需的粗料。如此思想,我同情起天真的法国人。他们的信条是,若要利用一国,须实地考察该国。好莱坞效率高出许多:它要利用一国,仅靠想象即可。大导演臆想内容,胡编乱造情节,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气愤难当。他的倨傲体现了一件前所未有的咄咄怪事:越战将是史上第一场由战争失败方而非由战争胜利方书写其历史的战争,书写者是迄今为止人类所能创造的最高效的宣传机器(恕我不敬,约瑟夫·戈培尔及其纳粹党可从未达到领导全球舆论的高度)。好莱坞的高级神父们天生就领悟弥尔顿笔下的撒旦之言:宁愿做地狱里的王,也不愿做天堂里侍班;宁愿当无赖、衰人或反派,也不愿跑有德行的龙套,只要能占据舞台中央,让光聚在自己身上。在这部将要推出的看着精彩的影片里,所有越南人,无论哪方,都是不能入流的角色,被圈定在穷困、无知、邪恶或堕落这个范围。我们不只是没有台词,还将被彻底消灭。这就是我们的命运。

“吃点河粉,”夫人说道,“会让你舒服点。”

我来之前,她在做饭。房里飘着浓郁的牛肉汤和茴香味。这是一种浓浓的情味,我只能用爱与温柔的馥芳之类词语形容。来美国前,夫人可从未下过厨,因此,这种味道更让我记忆深刻。像夫人这种少数阶层的女人,很多事自有其他女人操劳,下厨自然如此,其他还有清洁、保育、教子、缝纫,等等。总之,须夫人躬为的只有完全出于生理上必需的事,就这方面,除了,或许除了呼吸,我实在想不出夫人还有非躬为不可的事情。但如今流亡美国,处处窘迫,家里其他人除最多会烧水外,其他一概不会,因此,夫人不得不屈尊下厨。说到将军,连烧水都不会。他可以盲眼拆装一支M16自动步枪,但要他摆弄煤气灶,则像要他解一道积分方程,难得不知从何入手,或者,他至少假装如此。将军,如同大多数南越男人,压根不愿沾一点与家有关的事。如果将军所为还有什么与家挂钩,只有睡觉、吃饭。他比我能睡能吃。这不,将军早就吃完了河粉。我吃得慢,倒不是因为不想吃,而是因为夫人的河粉仿佛把我化为轻云淡雾,让我穿越时空,回到了母亲的厨房。父亲会将残羹冷炙里发白的牛骨赐给母亲。母亲用它熬汤炼汁。我家太穷,买不起牛肉,因此,母亲和我吃的河粉通常没放补充蛋白质的细薄牛肉。只有极少时候,受苦受难的母亲千辛万苦攒下一点钱时,才能吃到。尽管穷,母亲总能熬制出美味绝伦的汤。我做她下手,烤着姜和洋葱,烤完后倒入铁锅调味。我守在熬着的牛骨汤旁,随时清除汤沫,确保汤汁清爽,汤味浓郁。牛骨汤要熬上几小时,我便在铁锅旁做作业。飘漾的汤香撩逗着我,考验着我的意志力,这简直是一种折磨。或许,母亲的厨房其实并不如我记忆里这么温暖,这不紧要——我吃着夫人的河粉,时不时忍不住停下来,不只是品尝汤的味道,更在回味记忆里牛骨髓的味道。

“好吃。”我赞道,“很多年没吃到这么好吃的河粉了。”

“真是神奇!我从没想到她还有这么一手厨艺。”

“您该开餐馆才是。”我说道。

“真会说话!”显然,我的话让夫人很开心。

“你读了这篇文章吗?”将军从搁在厨房灶台上的一叠报纸里抽出一份刚出的桑尼办的双周刊报。这份报纸我还没看过。让将军不快的是桑尼写的少校葬礼的文章,已经过去几个星期了,以及那场婚礼。关于少校的死,桑尼写道:“警察将他的死定性为抢劫伤害致死。问题是,谁敢打保票,这个前秘密警察部队的警官难道没有想取他性命的仇敌?”关于婚礼,桑尼对演说做了概述,末了评论道:“或许,该是结束谈论战争的时候了。难道战争尚未结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