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3/4页)

“哎,我说,纳尔齐斯。我指的可不是你个人,可不是指你并非一位好院长。然而,我想起丽贝卡,想起被烧死的犹太人,想起大墓坑,想起无所不在的死,想起陈尸累累、恶臭刺鼻的街道和住宅,想起那整个可怕的惨象,想起无依无靠的孤儿,想起饿毙在链子上的看家狗——当我想起这一切,眼前出现这种种惨象,我就心痛难忍,仿佛觉得我们的母亲把我们生在了一个无望、残酷、魔鬼当道的世界里,与其如此,还不如母亲不生我们更好,上帝不创造这个可怕的世界更好,救主耶稣不为它白白钉死在十字架上更好!”

纳尔齐斯和蔼地对他朋友点着头。

“你讲得完全对,”他热情地说,“尽管讲下去吧,把一切全告诉我。只不过,在有一点上你错了:你把你讲的一切都当作思想;它们实际上却是感情!是一个对存在的可怕感到恼火的人的感情。可别忘啦,与这些悲哀而绝望的感情对立地存在着的,还有另一些完全不同的感情啊!当你舒舒服服骑在马上,欣赏着四周美景的时候,当你在傍晚潜入宫中——你是够轻率的了——,向伯爵的情妇献殷勤的时候,世界在你眼中就完全是另一个模样,闹鼠疫的房子也好,被烧死的犹太人也好,都一点也不妨碍你寻欢作乐。是不是?”

“不错,是这样的。因为世界充满了死亡和恐怖,我便不断摘取这地狱中的鲜花,以安慰我的心。我寻欢作乐,以暂时忘记恐怖。但恐怖并不因此就减少一些。”

“你讲得挺不错。原来你是发现周围的世界充满死亡和恐怖,才逃进欢乐中去。可欢乐并不久长,你不是又要逃进沙漠了么?”

“是的,正是这样。”

“大多数人的处境都是如此,只有少数人才像你那样有强烈的感受,只有少数人才意识到这些感受的需要。可是告诉我,你除了在这欢乐与恐怖之间,生的欲望与死的感觉之间绝望地摇来摆去之外,还尝试过别的什么道路么?”

“噢,是的,这还用说!我尝试过艺术。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曾经当过艺术家。一天,我在差不多整整流浪漂泊了三年以后,在一座修道院的教堂中看见了一尊木雕圣母像。它是那样地美,我一见便着了迷,打听出制作它的雕刻师,立即动身寻访。我找到了他,是一位著名师傅;我成了他的弟子,跟着他学习了三年。”

“这个,你以后可以给我详细谈谈。可艺术究竟给你带来了什么?对你有何意义?”

“意义就在化无常为永恒。我看见,在人生的愚人游戏和死之舞中,遗留下来长存不衰的有一件东西:艺术品。尽管它们也可能在什么时候消失,或被烧毁,或者朽坏,或遭打碎;可是,它们毕竟比几代人的生命要长,能在须臾的彼岸,以形象构成一个无声的神圣王国。能参与这样一个王国的建造,我觉得是一件美好的、堪称欣慰的事,因为这已差不多化无常为永恒了啊。”

“你这个看法我很赞赏,歌尔德蒙。我希望你能再创作出很多精美的作品来,对你的能力,我大有信心。我希望,你能在玛利亚布隆长期做我的客人,并允许我为你布置一间工作室;我们的修道院很久没有艺术家了。可是我相信,你上面这番话还没有把艺术的奇妙处全部讲完。我相信,艺术的意义并不仅仅在于用石头、木料、颜色或别的存在物从死亡手中夺取即将衰朽的东西,使之保存得更为长久。我见过一些艺术品,一些圣者像和圣母像,我不相信,这些像仅仅忠实地摹写了某些具体的人,艺术家仅仅是把这些曾经生活过的人们的形状或颜色保存下来了。”

“你可说对了,”歌尔德蒙兴奋得嚷起来,“我真没有想到,你对艺术之道竟如此精通!一件杰作的原型并非一个真的、活的形象,虽然这个形象可能是创作的起因。原型不是肉和血,而是精神。它是一个生活在艺术家心灵中的形象。在我心里,纳尔齐斯,也生活着许许多多这样的形象;我渴望有朝一日能把它们表现出来,让你看看。”

“太好了!而且现在,我亲爱的,你已不知不觉地走进哲学的领域,把它的一个秘密给道出来啦。”

“你是在开我玩笑。”

“啊,不。你刚才谈了‘原型’,也就是说谈了那种仅仅存在于创造的精神中,但却可以用物质使之成为现实和得到表现的形象。一个艺术形象早在可见之前,在获得现实性之前,便已作为艺术家心中的形象而存在着了!这个形象,嗯,这个‘原型’,不多不少便是古代的哲学家们所谓的‘理念’1。”

“不错,听起来完全有道理。”

“嗯,由于你承认了理念,承认了原型,你便走进精神世界,走进我们哲学家和神学家的世界中来了,也就承认了在人生这个混乱而痛苦的屠场中,在肉体存在的无尽头、无意义的死之舞里,存在创造的精神。瞧,自从你在少年时代来到我身边,我便一直在唤醒你心中的这种精神。在你那儿,这种精神不是一个思想家型的,而是艺术家型的。但它是精神,并且将从这感官世界的沉闷和混乱中,从这在欢乐与绝望之间永无休止的摇摆中,给你指出了道路。啊,朋友,我很幸福,能听见你这样的自白。我曾期待着这一天——自从你离开你的老师纳尔齐斯,获得了走自己的道路的勇气以后。如今,我们可以重新成为朋友啦。”

此刻,歌尔德蒙觉得自己的生命开始有了意义,他仿佛居高临下,看清了自己人生的三大阶段:依附纳尔齐斯并获得解脱——自由自在的流浪时期——重新归来,进行内省,开始成熟与收获。

幻觉消失了。但他与纳尔齐斯已经确立起一种适合于他的关系,再不是谁依附谁,而是自由的、对等的关系。而今,他可以毫不自卑地在这个比他优越的精神人物那儿作客,因为人家承认他是同等的人,是创造者。向他表白自己,用雕像把自己的内心世界向他展示出来,现在已成了歌尔德蒙火一般热烈的欲望,而且越往前走,他的心情越是迫切。可是不时他也产生某些疑虑。

“纳尔齐斯,”他警告说,“我担心,你恐怕还不知道你带回修道院的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吧。我不是修士,也不愿成为修士。我了解那三大誓愿,贫穷我乐于接受,但剩下的童贞也好,服从也好,我都不喜欢;这样一些德行在我看来也不够男子气。再说虔诚吧,在我身上更荡然无存,我已好多年没有办告解,没有作过祈祷和领圣体啦。”

纳尔齐斯依然心平气和。“看来你已变成一个异教徒。不过,对异教徒我们也不害怕。你不必为你那许许多多罪孽再感到骄傲。你曾经过的是世俗生活,你曾经像浪荡子似的胡作非为,你不再知道什么是法规和秩序。的确,你要是当修士,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坏的修士。然而我邀请你去,完全不是想让你加入教团,而是请你去做我们的客人,并且在我们那儿为你布置一间工作室。还有一点也别忘了:当初,在我们青年时代,是我点醒了你,让你回到世俗生活中去。不管你后来变好或是变坏了,除你自己之外我都有责任。我想看看,你到底变成了什么人;你将回答我这个问题,用语言,用生活,用你的作品。在你回答完这个问题后,或者我发现我们那里不是你能久住之所,那我便会第一个提出来,请你离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