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3页)

歌尔德蒙犹豫了一下,然后慢慢地说:“是的,是发生了一些特别的事。就让我假设你是我的忏悔神父吧;这件事反正得讲出来才好。”

于是,他低下头,对他的朋友讲了那天晚上的前前后后。

纳尔齐斯听完以后笑吟吟地说:“不错,‘到村子里去’确实是犯禁的。可是有许多犯禁的事人们尽可以做,做过以后尽可以一笑置之,要不也可以忏悔忏悔,然后事情就了啦,同它再没有关系。为什么偏偏你就不允许像几乎所有的学生那样,也干一干这类小小的蠢事呢?问题难道有如此严重么?”

歌尔德蒙勃然大怒,高声嚷道:“瞧你讲起话来真像一位老师!你可清楚了解这是怎样一个问题!当然,偶尔违反一下院规,和同学在一块儿胡闹胡闹,我也并不认为是什么大罪孽,尽管这对正准备终身在修道院中生活的我来说,是很不相宜的。”

“等一等!”纳尔齐斯大声说,“你不知道么,朋友,对于许多虔诚的神父来说,这样一种准备阶段恰恰是必要的?你不知道么,一个放荡者的生活恰恰能够成为通往圣徒生活的捷径之一?”

“嗨,别说啦!”歌尔德蒙驳斥他。“我想告诉你:使我良心负疚的,不是那么点儿不守教规,却是别的什么。是那个姑娘。是一种我没法向你述说清楚的感觉!也就是说,我感到我一旦屈服于诱惑,哪怕只伸出手去碰一碰那少女,我就再也不能回头,罪孽就会像地狱一样张开大口把我吞掉,永远也不会再吐我出来。从此我的一切美梦,一切德行,一切对上帝的爱和对善的爱,便统统完啦!”

纳尔齐斯点点头,陷入了沉思。

“你对上帝的爱,”随后他字斟句酌地、不慌不忙地说,“和对善的爱并不总是一码事。唉,事情要这么简单就好喽!所谓的善,我们知道,都存在于戒律里面。但上帝却不仅仅存在于戒律里面,嘿,戒律只体现上帝的微乎其微的一部分。你可以恪守戒律,但却离上帝非常之远。”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歌尔德蒙抱怨地问。

“我当然明白你的意思。你感觉‘女人’,感觉‘性’,就是你所谓的‘世俗’和‘罪孽’等等一切的体现。其他种种罪孽,你似乎都觉得自己要么根本没有能力去犯,要么就算犯了也不至于压倒你,因为它们是可以忏悔的,可以改正的。这一个罪孽却不行!”

“是的,我正是这么感觉。”

“你瞧,我了解你的想法。而你的想法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那关于夏娃和蛇的故事显然并非无稽之谈。不过,亲爱的,你到底还是不对。倘使你是达尼埃尔院长或者你受洗时据以命名的圣克里索斯托姆斯1,倘使你是一位主教或者神父,或者至少是一名普普通通的修士,那你也可以算对。可你却什么也不是。你只是一个学生,尽管你希望一辈子过修道院生活,或者说你父亲希望你这样,可是你还不曾宣誓,还没有接受祝福哩。就算你今天或者明天受到一个漂亮女子的勾引,屈服于她的诱惑,你也并未破戒,并未违反誓约。”

“并未违反纸上的誓约!”歌尔德蒙十分激动地喊道,“但却违反了长期以来存在于我心中的、没有形成文字的、可又是最神圣的誓约。难道你看不出来,你那适用于别的许多人的道理,对我不适用么?你自己不是也还没有接受祝福,没有起誓,但同样从不允许自己接触任何女性么?或者我看错了你?或者你并非如此?或者你压根儿就不是我认为的那么一个人吧?你不是早已在心中许下了你还不曾当着教长们的面许下的誓言,并永远感到有义务遵守它么?难道你不是与我同一类人吗?”

“不,歌尔德蒙,我不是你所想的与你同样的人。是的,我也谨守着一个没有写成文字的誓约,这一点上你是对的。但我绝对不是与你同属一类的人。我今天告诉你一句话,有朝一日你会想起这句话来的。我告诉你:我们的友谊除了向你表明,你是一个和我完全不同的人以外,压根儿就没有任何别的目的和别的意义!”

歌尔德蒙愕然站着;纳尔齐斯讲这话的目光和声调都是不容反抗的。他只好默不作声。可纳尔齐斯为什么要讲这话呢?为什么纳尔齐斯没有说出来的誓言就该比他的神圣呢?他压根儿不把我当一回事儿么?他还仅仅把我看成一个孩子么?他俩之间这奇妙的友谊重又开始,使歌尔德蒙感到迷惑不解,心里十分难过。

纳尔齐斯对歌尔德蒙的天性之谜已不再怀疑。在背后起作用的是夏娃,是人类之母。不过在这样一个如此俊美,如此健康,如此精力旺盛的少年身上,觉醒的性爱又怎么可能碰到如此强烈的敌意呢?看来,必然还有一个鬼魅在作祟。这样一个暗中存在的敌人,破坏了这位美少年内心的和谐,借他自己最原始的欲望来把他撕裂成了两半。既然如此,就必须找到这个鬼魅,用咒语使它现出原形来,然后才可将它战胜。

在这一段时间,歌尔德蒙越来越受到同学们的疏远和冷淡,但反过来,人家却感到是他疏远了他们,出卖了他们。谁都对他与纳尔齐斯的友谊看不顺眼。有些不怀好意的家伙中伤他们,说他们的关系是违反自然的;而说这话的人,恰恰又是这两位美少年的那些觊觎者。但另外一些人心里固然明白这当中并无什么可怀疑的罪孽,却也同样摇头。一句话,谁也不乐意他俩的结交;人们似乎觉得,他俩在一起会像高傲的贵族似的使自己脱离他们认为同自己合不来的人。不过这样有碍集体精神的发扬,不符合修道院的宗旨,而且违反基督徒的本性。

关于他俩的一些说法也传到了达尼埃尔院长的耳朵里,其中有谣言,有责难,也有诽谤中伤。在自己四十多年的修道院生涯中,他亲眼看到过许许多多起少年之间结成亲密友谊的情况,这在修道院已成常事,它是一种美好的副产物,虽然有时包含着快乐,有时包含着危险。达尼埃尔院长不加干涉,呆在一旁持静观态度。像他俩这样热烈而排他的友谊,实在罕见,它无疑是有些危险;但对于它的纯洁性,他却一刻也未曾怀疑过,所以便听其自然。如果纳尔齐斯不是处在一个介乎学生和教师之间的特殊地位,院长也会毫不犹豫地采取一些措施来隔开他俩了。对于歌尔德蒙来说,远离所有的同学而单单和一个年长者、和一位教师亲密交往,毕竟是不对头的。然而,纳尔齐斯这样一个非凡而杰出的青年,这样一个被所有教员视为与自己智力相当甚而至于更加优越的人,难道因此就可以断送他的前途,解除他的教职吗?倘使他作为教师不称职,倘使他俩的友谊使他玩忽职守,在学生中厚此薄彼,达尼埃尔院长一定马上撤销了他。然而并无任何可以责难他的事实,有的只是谣言,只是旁人的嫉妒猜疑。再说院长了解纳尔齐斯的特殊禀赋,了解他那异常深刻的、也许多少有点自以为是的识人的本领。他并不过分器重这种本领,纳尔齐斯身上的另一些品质更为他所喜欢。但他却不怀疑,纳尔齐斯在歌尔德蒙这个学生身上发现了一些特别的东西,比他自己或别的任何人都更加了解歌尔德蒙。对于院长本人说来,歌尔德蒙除去气质优雅招人喜爱以外,值得注意的只是某种过早表现出来的虔诚,或者甚至可算做早熟的狂热吧:他现在仅仅作为一个学生和客人,就自认为是修道院的一份子,简直已经把自己当成为一名苦修士了。至于说纳尔齐斯会赞成或甚至助长这种令人感动、然而却不成熟的热情,院长觉得没有必要担心。对于歌尔德蒙值得担心的,倒是他的朋友可能把某种精神的优越感和学者的傲慢传染给他。不过,恰恰对于这样一个学生,被传染的危险并不大;他尽可以让他们试一试。他身为院长,如果只管理一些平平庸庸之辈,而不管理富有个性的优秀杰出人物,真不知要省事多少,安闲多少,舒服多少;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微笑着叹了口气。不,他不愿跟着人家胡乱猜疑;这两个杰出的人都信赖他,他不愿辜负这一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