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第4/33页)

我已经给您描写过房间的布局。居住无疑是方便的,确实如此,但是房间里总叫人感到憋气。倒不是有什么恶臭味。如果要形容一下,那是一种有点霉烂的、甜得发腻的怪味儿。初次闻到这种气味是怪不好受的,但是这一点没有关系,只要在我们这里待上两三分钟,就闻不出这种味儿来了,你也不知道味儿是怎么跑掉的,因为你自己沾上了这种怪味儿,衣服散发着这种味儿,手散发着这种味儿,一切东西都散发着这种味儿,——这样你就闻惯了。黄雀在我们这里活不长久。海军准尉已经买第五只了,就因为鸟儿在我们的空气中活不了。我们的厨房大得很,又宽敞又明亮。是的,每天早上,煎鱼呀,煎牛肉呀,不免有股油烟气,洗这洗那,溅得满地都是水;可是一到晚上,这里就成了天堂啦。我们厨房里的一些绳子上总晾着破旧的衣衫,由于我的房间离得近,就是说跟厨房紧挨在一起,所以衣服散发出来的味儿使我觉得不那么舒服,但是这没有什么关系,住一阵子会习惯的。

从一大清早起,瓦兰卡,我们这里就热闹起来:有人起床了,走来走去,弄出砰砰的声响,——该起身的人都下了床,有的要上班,有的虽然不上班也照样起身;大家开始喝茶。我们这里的茶炊多半是女房东的,总共没有几个,所以我们只好按次序轮流使用,谁要是不按次序拿茶壶来盛茶,那准得马上挨一顿臭骂。我头一回就弄错,于是……不过,这有什么好写的!我在这里跟所有的人都认识。头一个认识的是那个海军准尉。他十分坦率,什么都讲给我听。他讲到他的爹和妈,讲到他的姐姐,她嫁给图拉的一个陪审官,还讲了喀琅施塔得城。他答应处处保护我,还立刻邀我到他那儿去喝茶。我在大伙儿平时打牌的那个房间里找到了他。他们拿茶给我喝,一定要我跟他们一起赌。他们有没有笑话我,我不知道;可是他们自己赌通宵,当我走进房间的时候,他们也在赌。粉笔,扑克牌,整个房间里烟雾腾腾,我眼睛也觉得刺痛。我不赌,他们立刻说我太一本正经。自此以后他们一直不跟我说话,老实讲,我倒反觉得很高兴。我现在不去找他们了。他们赌个不停,劲头可真大!在文学部门办事的那个文官那里,晚上也常有聚会。嗯,他那里就很好,讲礼貌,谦虚,真诚,一切举止很文雅。

噢,瓦兰卡,我顺便告诉您,我们的女房东是个讨厌的女人,还是个泼妇。您看到过捷列扎。唉,她像个什么样子呀?瘦得像一只拔了毛的、有病的小鸡。屋子里总共两个仆人:捷列扎和房东的男佣人法里杜尼9。我不知道,也许他还有别的名字,但是大家这样唤他,他也认账。他是个芬兰人,火红色头发,独眼,翘鼻子,粗里粗气的。他老是跟捷列扎吵架,差点儿动手打起来。说真的,我在这里生活得并不很称心……夜里倒下头就睡着,睡个安稳觉,——这是从来也没有过的事。一帮人老是坐着打牌,有时候还干那种说不出口的勾当。现在我已经渐渐习惯了,我觉得奇怪的是有家眷的人在这样嘈杂的地方怎么住得下去。有一家穷苦人家向我们的女房东租了一个房间,不过不跟其他房间并排一起,而是单独地在另一头的角落里。他们才安静呢!谁也听不见他们有什么动静。他们住在一个小房间里,当中用一块布幔隔开。房客原来是个文官,七年前不知为了什么被革了职,现在失业了。他姓戈尔什科夫,头发已经花白,个儿矮小。他穿着那样油腻、那样褴褛的衣服,叫人见了真难受,比我的衣服要破烂得多!他身上皮包骨头,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我和他有时在走廊里碰面)。他的膝盖发抖,手发抖,头发抖,总是由于害病的缘故吧,至于害什么病,那只有上帝知道了。他怯生生的,看见什么人都怕,总靠着边走路。我有时也很胆小,可是他比我更胆小。他家里有一个妻子和三个孩子。大孩子跟父亲一模一样,也是皮包骨头。妻子从前想必是挺漂亮的,现在也还看得出来。这个可怜的女人,穿得那么破破烂烂的。我听说他们欠了女房东的钱,她对他们很不客气。我也听说戈尔什科夫本人碰上了倒霉的事情,他因而丢了饭碗……是不是打官司,有没有开庭,有没有什么判决,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些我就没法对您说清楚了。他们可真穷哪,——我的上帝!他们的房间里永远是悄没声儿的,仿佛里边没住人似的。甚至连孩子的声音也听不见。也不见孩子们有玩耍嬉闹的日子,这可不是好兆头。一天晚上,我路过他们的房门口,只觉得屋子里静得有点异样。我听见抽搭的声音,接着有人在低声说话,接着又是抽搭的声音,分明他们在哭,饮泣吞声,哭得那么悲伤,我也忍不住心酸了。后来我整夜想到这些穷人,当然睡不好觉。

好吧,再见了,我最亲爱的瓦兰卡!我尽我的能力给您描述了这一切。今天我一整天想到的就是您。我的亲人儿,我就是替您操心哪。喏,我的心肝,我这才知道您没有御寒的大衣。彼得堡的这种春天呀,刮风不算,还有雨夹雪,——真要我的命,瓦兰卡!这样绝妙的气候,哎哟,求上帝保佑我!我写出来的东西没有风格,瓦兰卡,什么风格也没有,我的心肝,请您不要见怪。我也很想有点风格!我脑子里想到什么就写什么,主要是让您快活快活。如果我受过像样的教育,那情况就不同啦。可是我受过多少教育呢?连学费也付不起,还谈得上什么。

您的忠贞不渝的朋友马卡尔·杰武什金

四月二十五日

亲爱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先生:

今天我遇见我的表妹萨莎!真可怕!她快要送命了,可怜的人!我还从旁人那里听到,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老是在打听我的情况。看来她永远不会放过我。她说,她准备原谅我,不算过去的旧账,还一定要亲自来看我。她说,您根本不是我的亲戚,她才是我的近亲,您没有任何权利挤到我们亲戚中间来,我靠您的施舍过日子,接受您的供养,这是不体面的、丢脸的事……她说,我忘了她的养育之恩,她使我和妈妈免遭饿死的厄运,她养活我们,两年半多来在我们身上花了不少钱。除去这些以外,她还免了我们欠她的债。瞧,连我妈妈她也不肯放过!但愿可怜的妈妈能知道人家是怎么对付我的!上帝看到一切!……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说我太傻,有福不会享。她已经引我走上幸福的道路,其余的事情就不能怪她,是我自己不会或者不愿意爱护自己的名声。到底该怪谁呀,我的上帝!她说,贝科夫做得完全对,他不愿意随随便便娶个那样的女人……干吗写这些!听她一派胡言真不好受,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我发抖,流泪,痛哭。这封信我给您写了两个钟头。我还以为她至少会在我面前认错,可是瞧,她现在摆出一副什么架势!看在上帝面上,您千万别担忧,我的朋友,我唯一的好心人!费奥多拉什么事儿都喜欢夸大其词,其实我没有病。只是我昨天到沃尔科沃去为我妈妈做安魂祭祷,路上着了点儿凉。您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去,我是诚心邀您的。唉,可怜的,我可怜的妈妈呀,真希望你从坟墓里走出来,希望你知道,希望你看见,人家是怎么对付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