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徒 第十七章(第2/3页)

阿斯特莱先生略带几分惊讶听我说话。大概他原以为他会看见我一副悲观失望、垂头丧气的样子。

“不过,看见您充分保持着心灵的完全独立,甚至心情愉快,我感到非常高兴。”他说,可是神色很不痛快。

“那就是说,您心里懊恼得要死喽:为什么他没有一副穷愁潦倒、卑躬屈节的可怜相?”我笑着问。

他没有马上明白我的意思,等明白过来,他莞尔一笑。

“我倒是挺喜欢您的高见。我从这番话里知道我从前的老朋友是聪明的、热情的,同时又是放浪不羁的;唯有俄国人才能够兼有这么矛盾的品格。确实,人总是喜欢看到知己朋友在自己面前自卑自贱的;大部分友谊建立在别人的自卑自贱之上;这是聪明人都知道的古老的真理。不过在眼前的情况下,您相信我的话,因为您没有灰心泄气,我由衷地感到愉快。告诉我,您打算不打算戒赌?”

“哦,见它的鬼去!我马上就戒,只不过最好……”

“只不过最好现在去翻本?我正是这样想的;您不必说了,我知道,您是无意间说这话的,因而您说的是真心话。告诉我,除了赌钱之外,您什么也不干吗?”

“是的,什么也不干……”

他开始考我。我什么也不懂,我几乎不看报纸,整个这段时间内我没有翻过一本书。

“您麻木不仁了,”他指出,“您不仅与生活隔绝,放弃自己的利益和社会的利益,放弃公民的责任和人的责任,您也与自己的朋友——您总还是有朋友的吧——隔绝;除了赢钱,您不仅抛弃了任何目的,甚至不肯去回顾自己的过去。我记得您的生活中热烈而强大的时刻;但是我相信,您把当时最美好的感受全忘记了;我确信,您的理想,您眼前最迫切的需要无非是去赌双数和单数,红与黑,十二个中间数等等,等等。”

“别说了,阿斯特莱先生,对不起,请别说了,别提它了,”我懊恼地大声说道,口气几乎是恶狠狠的,“您要知道,我恰恰什么也没有忘记;只不过我暂时将这一切置之脑后,甚至不去回想它,直到我的境况基本好转;到那时……到那时您会看到,我会死而复生!”

“十年以后,您还会再来到这里的,”他说,“我跟您打赌,那时如果我还活着的话,我会提醒您咱们打的这个赌,就在这条长椅上。”

“行啦,”我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为了向您证明我对往事并不是那么健忘,请允许我打听一下,现在波丽娜小姐在哪里?既然不是您赎我出狱,那一定是她了。从那时以来我就没有听到关于她的任何消息。”

“不是,哦,不是的!我不认为是她赎您出狱。她目前在瑞士;如果您不向我问起波丽娜小姐的话,您就使我十分愉快了。”他斩钉截铁地、甚至气愤地说。

“那意思是,连您也被她深深地伤害了喽!”我不由得笑了起来。

“波丽娜小姐是值得崇敬的人当中最值得崇敬的,不过,我再对您说一遍,如果您不再向我问起波丽娜小姐的话,您将使我感到极大的愉快。您从来都不了解她,从您嘴里听到她的名字,我觉得对我的道德感情是一种侮辱。”

“原来如此!但是您这话说得不对。请您想一想,除了她之外,我还能跟您谈什么呢?我们对过去的回忆不就在她身上吗?但是您放心,我并不想知道你们的私情,内心的秘密……我感兴趣的只是,这么说吧,只是波丽娜小姐的大致情况,仅仅是她目前的处境。三言两语就可以说清楚的。”

“那好吧,就说三言两语吧。波丽娜小姐生了很久的病,目前还病着;她和我母亲及妹妹在英国北部住了一些时候。半年前,她的奶奶——记得吗,就是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太婆——死了,留下七千镑的财产归她个人独得。现在波丽娜小姐和我的已经结婚的姐姐一家人正在旅行。她的弟弟和妹妹根据老奶奶的遗嘱也得到一笔钱,眼下正在伦敦求学。她的继父,那位将军,一个月之前在巴黎中风死了。勃朗希小姐待他甚好,不过他从老太太那里得到的全部财产,她都已经过户到了自己名下……大概就是这些情况。”

“德·格里呢?他是不是也在瑞士旅行?”

“没有,德·格里没有在瑞士旅行,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此外,我严肃地正告您,不要作类似的暗示和粗鲁的联系,否则咱们俩没完!”

“怎么,您不顾咱们过去的友好情谊?”

“是的,连咱们过去的友好情谊也不顾。”

“千万请您原谅,阿斯特莱先生。但是对不起,这里面丝毫没有粗鲁的、侮辱人的地方;我可是一点儿也不怪波丽娜小姐。此外,阿斯特莱先生,法国人和俄国小姐,概而言之,这种联系不是你我能够讲得清楚或彻底了解的。”

“既然您不再把德·格里的名字和另一个人的名字并提,那么我倒要向您请教,您说‘法国人和俄国小姐’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联系’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恰恰是法国人和必定是俄国小姐呢?”

“瞧,您也感兴趣了。阿斯特莱先生,这事情说来话长了。先要了解许多东西。不过这个问题很重要,无论粗看起来是多么可笑。阿斯特莱先生,法国人是极其完美的形式。作为英国人,您可能难以同意;我,作为俄国人,也难以同意,唔,可能是出于忌妒;但是我们俄国小姐可能持有不同看法。您可能觉得拉辛矫揉造作,很不自然,有脂粉气,您甚至不想去拜读他的作品。我也觉得他矫揉造作,很不自然,而且有脂粉气,从某一观点来看是可笑的。但是他迷人,阿斯特莱先生,主要的是,他是一个大诗人,不管咱们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当我们还是狗熊的时候,法国人的,即巴黎人的民族形式就已经臻于优雅精致的境界。革命继承了贵族的遗产。现在,连最粗俗的法国人也可能具有形式十分雅致的风度、举止、谈吐甚至思想,却没有用精神和心灵主动去发展形式。一切都得之于继承。自然,他们可能是最空虚、最卑鄙不过的人。嗯,阿斯特莱先生,现在我告诉您,世界上没有比俄国小姐更直爽、更轻信的人了,俄国小姐聪明、善良、不过分矫情。德·格里以某种角色出现,戴着假面具出现,可能以他非凡的潇洒把俄国小姐的心征服。他有雅致的形式,阿斯特莱先生,而俄国小姐错把这种形式当作他的内心,当作他的精神与心灵的天然形式,却没有看作是他继承得来的衣衫。您可能会极不愉快,但我应当据实相告,大部分英国人棱角分明而并不优雅;俄国人则善于辨别美,异常敏感,并且特别爱美。但是,为了识别精神的美与个性的独特,需要具有比我国妇女,尤其是比俄国小姐更大的自由和更强的独立自主精神,而且无论如何要有更丰富的经验。波丽娜小姐——对不起,无法回避,——则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认定您比德·格里这个坏蛋好。她会器重您,成为您的朋友,向您敞开整个心灵,可是卑鄙下流的德·格里,渺小的高利贷者,这可恨的坏蛋终究会去控制这颗心的。仅仅由于所谓固执和爱面子也会如此,因为从前这个德·格里曾经以风度优雅的侯爵的荣耀,以失意的自由主义者的姿态,来到她的面前,他破了产(好像如此?),却乐于帮助她一家人和轻浮的将军。这些行径后来被识破了。但是被人识破也没什么嘛,现在您给她一个从前的德·格里,——正中她的下怀!她越是憎恨现今的德·格里,便越是想念从前的德·格里,尽管从前的德·格里只存在于她的想象之中。阿斯特莱先生,您是经营糖业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