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徒 第十六章(第2/3页)

不过,这些都没有什么好宣扬的。凡此种种足以编成一篇风格特异、不同凡响的故事,然而我不想把它穿插在本书中。症结在于我竭尽全力想让这一切尽快地结束。可是,上文我已说过,我们的十万法郎只够维持一个月光景的开销,对此,我是真正感到吃惊:这些钱当中,至少有八万法郎,勃朗希给她自己购置了东西;我们的生活开支无论如何也没有超过二万法郎,——毕竟足够了啊。勃朗希到后来对我几乎毫不隐瞒(至少在某些事情上对我不撒谎),她坦白地说,至少不会把她无可奈何欠下的债务撂在我身上。“我不让你在账单和票据上签字,”她对我说,“因为我心疼你。换了别的女人呀,准会这么做,送你进监牢。你看看,你看看,我多爱你,我心肠多好!单单这该死的婚礼一项就要花费我多少钱!”

我们确实举行过婚礼。那是在我们同居一个月快到期的时候,应当认为,我那十万法郎的最后几个子儿是在婚礼上花掉的。事情就此结束,就是说,我们同居的一个月以此告终,从那以后我正式让位。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在巴黎住下之后一星期,将军来了。他直接来找勃朗希,初次登门来访就留下不走了。其实他在某个地方有自己的寓所。勃朗希好不快活地迎接他,尖声呼叫,哈哈大笑,还扑上去拥抱他。事情弄到这个地步:她自己不放他走,还要他处处陪伴她,在林荫道上散步,划船,上剧院,拜访熟人。将军派这种用场还合适,他的官衔相当高,仪表不错,身材几乎算得上魁伟,络腮胡子和唇髭染过色(他先前当过胸甲骑兵),相貌堂堂,尽管皮肤松弛了。他风度极好,穿燕尾服十分合身。在巴黎他佩带起勋章来了。跟这样的人一起在林荫道上散步,不仅是可以的,而且会起到绿叶衬红花的作用,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心地善良而头脑糊涂的将军对扮演这样的角色十分满意;他到巴黎来投奔我们的时候压根儿不曾指望过这样。他来的时候,几乎吓得直哆嗦;他原以为勃朗希会喊叫起来,吩咐下人轰他出去呢。由于情况发生了这样的变化,所以他欣喜万分,整整那一个月他高兴得晕头转向;我就让他沉浸在狂喜之中。在这里我才知道上次我们突然离开鲁列津堡以后他所发生的详细情况:当天上午他好像什么病发作,失去知觉,摔倒在地上,后来整个星期几乎疯疯癫癫,说话不停。医生替他治病,可他突然抛下一切,搭上火车,直奔巴黎。勃朗希的接待对于他自然是一剂良药,可是病的症状好久都未消除,尽管他的心情快乐又兴奋。他已经完全没法发表什么议论,哪怕只是稍微认真地谈谈话都不行;无论人家对他说什么话,他只“嗯”一声,点点头,用这样的办法敷衍过去。他经常扬声大笑,笑得收不住,然而那是一种神经质的、不正常的笑。有一次,他紧皱着浓眉,板着脸,一连坐上几个钟头,像一尊夜神。好些事情他根本想不起来;他心不在焉,神不守舍,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只有勃朗希一个人能使他愉快起来;他缩在角落里,愁眉苦脸,闷闷不乐的时候,必定是他有很久没有见到勃朗希了,或者勃朗希到什么地方去而没有带他去,或者是离开的时候没有跟他亲热一番。他自己不会说他想要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脸色阴沉,心情抑郁。枯坐了一两个钟头(这情况我发现过两三次,那是勃朗希出去一整天,——大概是上阿尔培托处去了),将军突然朝四周打量,奔来跑去,东张西望,想起了什么,似乎要找什么人;然而没看见一个人,于是他也就想不起要问什么。他又陷入恍惚状态,直到勃朗希忽然出现,快乐、活跃、打扮漂亮的她带来响亮的笑声。她奔到他身边,动手拉他,甚至吻他,——不过她难得赏他一吻。有一次将军竟为她的一吻而高兴得哭了起来,——我真觉得奇怪。

将军一到我们这里,勃朗希就立即开始在我面前替他辩护。她简直滔滔不绝;她提醒我说,她是为了我才背叛将军的,当时她已经向他许下诺言,几乎成了他的未婚妻,她说将军是为了她才抛弃家庭的;最后她说,我在他家里做过事,理应有动于衷;说我怎么不觉得害臊……我一直不吭声,她叽叽呱呱说个没完。最后,我放声大笑,事情也就此告终,就是说,她起先以为我是傻瓜,后来才想到我是个和气的好人。简而言之,到后来我总算有幸博得这位好姑娘的充分赏识。不过,勃朗希确实是位极好的姑娘,——这“好”自然是另有一功的;起初我可不是这样看待她。“你是个心地善良的聪明人,”到后来她常常对我说,“而且……而且……只可惜你是个大傻瓜!你一点钱也攒不起来!一点也攒不起来!”

“一个地道的俄国佬,卡尔梅克人!”她几次差我领着将军到街上去溜达,活像叫仆人带着哈巴狗上街溜达。不过我领他上剧院,上马比耶舞厅,还上饭店。勃朗希拿出钱来供我们使用,虽然将军自己有钱,他很喜欢当着众人的面掏出钱包付账。有一次,他在皇宫珠宝店里看中一枚别针,他无论如何要花七百法郎买来送给勃朗希,我几乎只好用强力制止他。七百法郎的别针在她眼里算得了什么?将军的钱总共只有一千法郎不到。我永远也无法知道,他的钱是从哪里来的?我估计是阿斯特莱先生给的,旅馆里的账也是他替他们付的。至于说到此期间将军对我如何看法,那么,我似乎觉得,他根本没有料到我跟勃朗希的关系。虽则他也曾模模糊糊地听说我赢了一大笔钱,但他大概以为我在勃朗希处是个私人秘书之类的人物,或者甚至是仆人。至少他跟我说话时还是过去那种居高临下的东家气派,有时候甚至申斥我。有一天早晨在我们这里喝咖啡,他逗我和勃朗希发笑,噱得要命。他倒全然不是个容易动气的人,但这次忽然生了我的气,为了什么,直到现在我还搞不清楚。不过,当然,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总而言之,他说话没头没尾,东拉西扯。他哇里哇啦说我是个毛孩子,他要开导我……让我明白……如此等等。可是谁也没法儿听懂。勃朗希哈哈大笑;临了,我们总算好歹让他安静下来,领他去散步。不过我有好几次发现他常常变得抑郁不乐,他替某人感到可惜,为某件事感到遗憾,他需要某人,不顾勃朗希在场。在这种时刻,他有两三次主动同我攀谈起来,但是从来不能说得清清楚楚;他回想起过去担任的公职,亡故的妻子,谈到家产、庄园。他会忽然想起一句什么话,心里高兴,就一天之内说它上百遍,尽管这句话根本不反映他的思想,也不反映他的感情。我试着跟他谈起他的孩子们;可是他像原先那样嘀嘀咕咕地搪塞过去,赶快把话扯到其他事情上去:“对,对!孩子,孩子,您说得对,孩子!”只有一次,我们和他一起上剧院看戏,他动了感情,冷不防说道:“这是些不幸的孩子!是的,先生,是的,这是些不——幸——的孩子!”这天晚上,他后来又好几次反复说:不幸的孩子!有一次我谈起波丽娜,他竟勃然大怒。“这是个忘恩负义的女人!”他高声叫道,“狠心,不知感恩戴德!她给家庭丢脸!这里如若有法律,我要收拾得她服服帖帖!是的,先生,是的!”至于德·格里,他一听到这个名字就不能忍受,他说:“他毁了我,他窃去我的钱,他弄得我走投无路!整整两年,这个人是我梦中的恶鬼!接连好几个月我都做梦看见他!这个人……这个人……这个……哦,永远也不要跟我提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