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林格梭尔的最后夏天(第3/15页)

压抑和沉痛之情使克林格梭尔一下子从梦中惊醒了,他睁大眼睛呆呆地瞪视着墙上一个光秃秃的窟窿。那些狂躁的妇女的脸还浮现在他眼前,他认识其中许多人,还叫得出她们的名字:尼娜,海尔明纳,伊丽莎白,吉娜,艾迪特,贝尔塔,他声音沙哑地向梦中人喊出自己的衷心话:“孩子们,住手吧!你们欺骗了我。你们必须撕碎的人是我,而不是你们大家!”

路易斯

路易斯1仿佛从天而降,突然光临了。他是克林格梭尔的老朋友,一个旅行者,一个行踪不定的人,火车是他的家,背囊是他的工作室。他好似一阵清风驱散了连日的阴霾。他们一起作画,在奥尔贝格山,也在卡尔泰戈。

“难道绘画这门行当真有什么价值?”路易斯说,当时他赤裸裸躺在奥尔贝格山的草坡上,阳光已经晒红了他的背脊。“我的朋友,我们绘画仅仅faute de mieux2。倘若总有自己中意的姑娘为伴,每天都有适合自己口味的饮食,想必你也不会辛辛苦苦去制造这类毫无意义的玩意儿。大自然有十万种颜色,但是往我们脑子里灌输的比色图表简化成了二十种,这就是绘画艺术。我们永远也不会觉得满意,然而我们还必须养活那些批评家。与此相反,来一份马赛鱼羹,一小杯微温的勃艮第酒,再来一份梅兰特煎肉片,饭后又有鲜梨和高尔岗左拉乳酪,再加土耳其咖啡——这才是真正的现实,先生,这才是价值所在!这里人吃的巴勒斯坦饮食简直糟透了!唉,上帝,但愿我此刻正躺在樱桃树下,成熟的果实自动落进我的嘴里,我抬眼看见一个褐色皮肤的活泼姑娘站在梯子上,正是我今早遇见的那位。克林格梭尔,别画了!我请你到拉古诺去美餐一顿,时间不多了。”

“真的?”克林格梭尔眨巴着眼睛问。

“当然是真的。不过我还得先到火车站去一次。老实告诉你吧,我打电报邀请了一位女士,说我活不下去了,她可能八点到达。”

克林格梭尔笑着从画架上取下尚未完工的画纸。

“你说得对,年轻人。我们去拉古诺!穿上衬衫吧,路易斯,这里的风俗倒不算太古板,但是你总不能光着身子上街去。”

他们进了城,到了车站,那位漂亮妇女已经抵达。他们在饭店里吃了一顿美餐,克林格梭尔在乡村呆了几个月后几乎忘了这些美味,原来一切仍然存在,这些令人愉快的可爱东西:鳟鱼、熏火腿、芦笋、查布理酒、华里塞酒、贝尼狄克酒。

饭后,他们三人乘缆车凌空飞越这座陡直向上的高山小城,穿过了一幢幢住房,从一扇扇窗户和一座座悬空的小花园旁飞过,真是美极了。他们坐在缆车里,随着地势一忽儿向下,一忽儿又向上。高山风光委实美得出奇,色彩斑斓得令人生疑,似乎简直不可能是真的,然而确实美妙惊人。克林格梭尔有些拘谨,他装出冷淡模样,不想让自己迷上路易斯的美丽女友。他们再度去咖啡店坐了一会,中午时分走进空荡荡的公园里,在湖畔的大树下躺下休息。他们看见了无数值得一画的好题材:一幢幢小楼像是衬着浓绿垫的红宝石,细长的树和蓬松的树时而蓝色时而黄色。

“你画的都是可爱有趣的东西,路易斯,”克林格梭尔说,“全都是我喜欢的东西:旗杆,小丑,还有竞技场。但是我最喜欢的还是那幅旋转木马夜景图。夜色苍茫下,在紫色帐篷上方,在远离一切灯光的地方,飘舞着那面冰冷的小旗,闪出浅浅的粉红色,美丽、冷淡、孤独,孤独得可怕!它像是李白或者保尔·凡尔拉尼的一首诗。世界上一切悲伤和舍弃连同对悲伤和舍弃的一切善意嘲笑,全都在这面沉默无语的粉红小旗里表现出来了。你画出了这面小旗便可算不虚此生。小旗是你最好的作品。”

“是的,我知道你喜欢这幅画。”

“你自己也是喜欢的。你瞧,倘若你没有画过这类好作品,那么不论是佳肴、美酒,还是女人和咖啡,都于你无益,你不过是个可怜的坏蛋。如今你画出了这些作品,你便成了一个富足的坏蛋,是一个受人喜爱的人物。你瞧,路易斯,我常常和你不谋而合,我们都认为整个艺术事业仅仅是一种补偿,一种需要辛辛苦苦付出十倍代价来买回的补偿,——买回已失去的生命、兽性和爱欲。但是事实却并非如此。事实完全是另一种情况。倘若人们把精神心灵仅仅看成是自己已耽误肉欲享受的补偿,那么人们也就过分高估感官享受了。感官的价值并不比精神重一根毫毛的价值,反过来也同样。两者实为合二而一,万事万物无不同样美好。无论你去拥抱一位妇女,还是去写一首诗,效果都是一样的。只要在基本点上一致:爱、渴望、富于激情,那么不论你是阿托斯山上的修士,还是巴黎闹市里的一个俗人,全都无关紧要。”

路易斯慢慢把目光转向对方,眼里露出嘲弄的神色,说道:“你太美化我了!”

他们和那位美丽妇女一起漫游了附近地带。他们两人都善于欣赏,这是他们的专长。他们在这一带的若干小镇和村庄风光中看见了罗马、日本和南海,又用嬉戏的手指抹掉了这些幻景。他们的兴致点燃了天上的星星,又让它们重新熄灭。他们射出信号弹,穿透了黑沉沉的夜空。世界是肥皂泡,是一场歌剧,是愉快的瞎折腾。

克林格梭尔一心作画时,路易斯像鸟儿般骑着自行车在山区飞来飞去。克林格梭尔已荒废了许多日子,便强制自己坐在外面专心工作。路易斯却不想工作。他带着女朋友突然离开了,从远方寄来了一张明信片。当克林格梭尔已经忘记他时,他又突然出现了,头上戴着草帽,衬衫敞开着站在门边,似乎他从未离开过这里。克林格梭尔便又一次从他生气勃勃的青春之杯里汲饮着最甜美的友谊甘露。克林格梭尔有许多朋友,许多人喜欢他,他也回报了许多人,向他们敞开赤诚之心,不过这个夏天只有两个朋友听到他亲口吐露的内心呼声,画家路易斯和诗人赫尔曼,又称“杜甫”。

路易斯有几天整日坐在田野里,在李树树阴下,在桃树树荫下,只是呆坐在画凳上,没有作画。他坐着,思考着,把纸张固定在画板上,便写啊,写啊,写了无数的信。写这么多信的人会是幸福的人吗?路易斯,一个向来无忧无虑的人,居然写得如此专心,整整一个小时,他的眼光没有离开纸张。他的内心在翻腾波动。克林格梭尔就喜欢他这一点。

克林格梭尔和他不同。他不能够缄默不语。他不会把话藏在心里。对自己生命中的隐秘痛苦,他会向亲密的人倾诉。他常常遭受恐惧、忧虑的煎熬,常常陷于黑暗的深井,偶尔,早年生活中的阴影会袭击他,使他的日子黯淡无光。因而看看路易斯的脸容,便让他觉得好受了些。因而他也偶尔向对方诉说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