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2/6页)

“您这次突然动身,是为了什么缘故?”亲王说,口气相当坚决。

“我早就有这个打算,”公爵夫人回答,“现在又有人给了台尔·唐戈主教大人一个小小的侮辱,明天他就要被判处死刑或者苦役,因此我就决定赶快动身。”

“您到哪个城市去呢?”

“到那不勒斯去,我想。”她站起身来,又说,“现在我只剩下一件事要做,就是向最尊贵的殿下告辞,谦恭地感谢殿下以往的恩惠。”她的口气也是那么坚决,亲王看得很清楚,不出两秒钟,什么都要完了。既然她说出要走,他知道就再也没法挽回了。她不是那种肯改变主意的女人。他赶快跟在她后面。

“可是,您知道得很清楚,公爵夫人,”他拉住她的手说,“我一向对您怀着感情,而且只要您愿意,这种感情就可以换一个名称。出了人命案子,这是没法否认的。我已经把这个案子交给我的最好的法官们去办了……”

公爵夫人听到这里,立刻把身子挺得直直的,只一眨眼的工夫,那恭敬的,甚至娴雅的外表都消失得一干二净,露出一个受了侮辱的女人的面目,而且是一个在对她明知道是背信弃义的人说话的、受了侮辱的女人的面目。她带着无比愤怒甚至是轻蔑的表情,字字着力地对亲王说:

“我将永远离开殿下的领土,就是为了不愿意再听见人谈起检察长拉西,和另外那些卑鄙无耻的凶手,他们判处了我的侄子,还有许多别的人死刑。我在一位在不受蒙蔽的时候是挺殷勤、挺聪明的君主面前度过最后片刻;如果最尊贵的殿下不愿意在这最后的片刻里掺入苦痛的感情,我就谦恭地恳求殿下别再使我想起那些卑鄙无耻的法官了,他们为了一千埃居或者一枚十字勋章就肯出卖自己。”

她说这番话时所用的那种美妙的,尤其是真诚的声调,使亲王浑身颤抖。有一刹那,他生怕受到更直接的指责,使他的尊严遭受损害,不过,总的说来,他的感受很快就变得愉快起来。他欣赏着公爵夫人,她整个的人在这时候达到了崇高的美的境界。“伟大的天主!她多么美啊!”亲王心里说,“对一个这样难得的,也许在整个意大利也找不到第二个的女人,就应该让点步……好吧!耍一点巧妙的手段,也许有一天可能把她变成我的情妇。这样一个女人,跟那个玩偶似的巴尔比侯爵夫人比起来,可就完全不同了,何况巴尔比侯爵夫人每年至少要从我那些可怜的臣民身上刮去三十万法郎呢……可是,我没听错吧?”他突然想起来了,“她说:判处了我的侄子,还有许多别的人死刑。”于是怒火又升了起来。亲王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就用跟他那至尊的地位相称的高傲声调说:

“应该怎么办,夫人才能不走呢?”

“办一件您办不到的事。”公爵夫人回答,口气里透露着最辛辣的讽刺和最露骨的轻蔑。

亲王气极了,但是干专制君主这个行当养成的习惯,使他有力量控制住一时的冲动。“一定要把这个女人弄到手,”他心里说,“这是我对我自己应尽的义务,然后一定要用轻蔑来治死她……如果她离开这间书房,我就再也看不到她了。”不过,他这时候又气又恨,哪里还想得出一句话来,既不辱没他的身份,又能让公爵夫人不立刻离开他的宫廷呢?“不可以重复同一个动作,”他心里说,“也不可以使一个动作变成笑柄。”于是他走过去,站在公爵夫人和书房房门的中间。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有人轻轻地敲门。

“是哪一个混账东西,”他直着嗓子骂道,“是哪一个混账东西不知好歹到这里来见我?”可怜的封塔纳将军探进他那张狼狈不堪的、苍白的脸来,脸上流露出垂死的人的那种痛苦的神情,他含糊不清地说出了下面这句话:“莫斯卡伯爵阁下求见。”

“叫他进来!”亲王大声说。在莫斯卡行礼的时候,他对莫斯卡说:

“很好!桑塞维利纳公爵夫人在这儿,她说要立刻离开帕尔马,搬到那不勒斯去,另外还对我说了不少无礼的话。”

“什么!”莫斯卡说着,脸色顿时发白。

“怎么!您不知道她打算走吗?”

“一点不知道,我六点钟离开公爵夫人的时候,她还挺快乐,挺满意呢。”

这句话对亲王起了难以置信的影响。他首先望望莫斯卡。莫斯卡越来越白的脸色,证明他说的是实话,公爵夫人干的这件冒失事他决不是同谋。“这样说来,”亲王心里说,“我将永远失掉她了。什么取乐、报复,一下子都吹啦。在那不勒斯她将跟她的侄子法布利斯在一起写些讽刺诗,来挖苦小帕尔马亲王的大发雷霆了。”他望望公爵夫人;无比强烈的轻蔑和愤怒在她的心里此起彼伏,她的眼睛这时候注视着莫斯卡伯爵,她那张美丽的嘴,轮廓如此细致,表示出了最辛辣的鄙夷。她整个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下贱的廷臣!”“这么说来,”亲王把她端详了一番以后想,“能使她回到我的国家来的这个工具,我也失掉了。如果在这时候她从这间书房里走出去,我就永远失掉她了。天知道她在那不勒斯会怎么谈论我的那些法官……仗着她那得天独厚的聪明和惊人的说服力,她会说得人人都相信她的话。将来靠了她,我还会博得一个半夜里爬起来张张床底下的、可笑的暴君的名声呢……”于是亲王采取了巧妙的手段,仿佛是想走动走动,来缓和激动的情绪似的,重新又走到了书房门口站住。伯爵在他右边,隔开三步,脸色苍白,心情沮丧,而且抖得那么厉害,不得不扶住一把扶手椅的椅背。这把扶手椅是公爵夫人在开始晋见的时候坐过的,后来亲王一生气又把它推得很远。伯爵是爱公爵夫人的。“如果公爵夫人走,我就跟着她走,”他心里说,“不过,她要我跟着她吗?这可是个问题。”

公爵夫人站在亲王左边,双臂紧紧地交叉在胸前,望着他,神情傲慢得惊人。她那张美丽的脸上方才还泛着鲜艳的色彩,现在却变得煞白。

亲王和他们两个人恰恰相反,脸涨得通红,神情不安。他上衣里面挂着绶带,左手痉挛地玩弄着缀在绶带上的勋章,右手摸着下巴。

“该怎么办呢?”他已经不大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了,只是受到习惯的摆布,遇到什么事都要跟伯爵商量,才这样问。

“说实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殿下,”伯爵像快要咽气的人似的回答。他仅仅能够勉强地把回答的话说出来。他这种声调使得亲王在这次接见中受到损害的虚荣心开始得到了安慰,而且这点小小的快乐居然还促使他想到一句能满足他自尊心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