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6页)

“该死!”亲王想,“好一个无赖!是只教乖了的鸟儿,这是桑塞维利纳夫人的才智。”亲王还不死心,他使出许多花招来逗引法布利斯谈这个棘手的题目。年轻人给危险一激倒福至心灵地想出了一些非常出色的回答。“夸耀自己怎样爱国王,那就近乎狂妄了,”他说,“对国王是应该盲目服从的。”亲王看见他这么谨慎小心,几乎要生气。“看起来,从那不勒斯来的原来是个聪明人,我可不喜欢这号人。一个聪明人遵循着高尚的原则做人,哪怕是出自真心诚意,从某一方面来说,他仍旧跟伏尔泰和卢梭沾亲带故。”

一个刚出校门的年轻人态度这么端庄,对答又是这么无懈可击,亲王觉着自己好像受了侮辱。他所预料的情况并没有发生。眨眼之间,他换了一派忠厚长者的口吻,三言两语地又把话锋引回到关于社会和政府的那些大原则,乘机还背了几句费奈隆的话,这些话都是他小时候人家叫他背下来,以备公开接见时应用的。

“这些原则您惊奇了吧,年轻人,”他对法布利斯说,(他在接见开始的时候曾经称呼他“主教大人”,还打算在打发他走的时候再叫他一声“主教大人”;不过在谈话进行中,他觉得对他用一种亲近随便的称呼,可以更灵活,更切合于使人感动的口吻。)“这些原则叫您惊奇了吧,年轻人。我承认,这和大家每天可以在我那官方报纸上读到的那些专制主义的老生常谈(这是他的原话)是没有什么相似之处的……可是,天哪!我跟您说这些干什么呢?在报上写文章的那些人,对您都是陌生的。”

“请殿下原谅,我不仅看帕尔马的报纸,觉得写得很不错,而且我和它的见解也相同:一七一五年路易十四去世以后,世人的所作所为一概是罪恶的、愚蠢的。人类最大的利益是灵魂的得救,在这个问题上不可能有不同看法,而这种幸福是永恒的。什么自由啦,正义啦,最大多数人的幸福啦,都是可耻的,罪恶的。它们使我们的头脑养成爱好辩论和不信任的习惯。议员们组成的议会就不信任他们称之为内阁的那种东西。一旦染上不信任这种致命的习惯,人类的弱点就会把它引到一切事情上去,人就要堕落到不相信《圣经》、教会法规、传统以及其他等等的地步。那时候他也就完了。即便是——这可真是荒谬绝伦,连说说也是罪过的——在我们每个人可以指望的二三十年的生命中,对君权神授的怀疑能给我们带来幸福,可是和那来世的永恒之苦比起来,半个世纪,甚至整整一个世纪,又算得了什么呢?……”

从法布利斯说话的神气可以看出,他是在竭力整理他的思想,好使对方一听就懂。显而易见,他不是在那儿背书。

亲王很快就懒得去和这个年轻人较量了,他那直率而严肃的态度使亲王觉着很不自在。

“再见吧,主教大人,”他突然对法布利斯说,“我看那不勒斯神学院的教育是非常出色的,杰出的头脑受到这种有益的教导,自然会产生出辉煌的成果了。再见。”于是他背转身去。

“这个畜生一点也不喜欢我。”法布利斯心里说。

“现在还不清楚的是,”晋见的人才走,亲王就说,“这个漂亮的小伙子会不会对某些事物抱着热情,如果那样,他可就什么也不缺了……谁能更聪明地背出姑妈教的功课呢?我好像在听她说话。如果在我这个国家里发生革命,主编《箴言报》的一定就是她,像以前桑费利斯在那不勒斯那样!可是,桑费利斯尽管才二十五岁,而且长得很标致,仍旧免不了尝到绞刑的滋味!这是对聪明过度的女人的警告。”亲王认为法布利斯是受了他姑母的教导,这个想法错了。在宝座上或是宝座旁边出生的聪明人,很快就会完全失掉敏锐的判断力。他们禁止在自己的周围有谈话的自由,认为这是粗野无礼。他们只愿意看那些假面具,却又硬要分辨肤色的美丑。可笑的是他们还自以为很有判断能力呢。这一点可以拿当前这件事为例,我们听见法布利斯说的那一番话,他自己是差不多全部都相信的,固然他一个月里也未必有两次想到这些重大的原则。他有强烈的爱好,他有头脑,但是他也有宗教信仰。

十九世纪风靡一时的对自由的爱好,以及最大多数人的幸福的概念的流行和受到崇拜,在他看来,仅仅是一种异端邪说,会像其他各种异端邪说一样成为过去,不过在成为过去以前先会毁掉许多灵魂,正如同瘟疫在一个地区流行时要毁掉许多肉体一般。尽管如此,法布利斯还是津津有味地看法国报纸,甚至为了把它们弄到手,还干出许多冒失事。

法布利斯晋见亲王以后,烦乱不安地从宫里回来,把亲王的种种攻势告诉了他的姑母。

“你应该立刻到我们那位了不起的大主教,兰德里亚尼神父那里去一趟,”她对他说,“走着去,轻轻地上楼梯,在前厅里也要静悄悄的。如果叫你等着,那更好,再好也没有了!总之一句话,态度要像使徒那样!”

“我明白了,”法布利斯说,“这人是个达尔杜弗。”

“完全不对,他是美德的化身。”

“按照他在处决巴朗查伯爵时的所作所为,还能这么说吗?”法布利斯诧异地说。

“是的,我的朋友,还能这么说。我们的大主教的父亲是财政部的办事员,一个小资产阶级,道理就完全在这里了。兰德里亚尼大主教才思敏捷、学识渊博。他为人诚挚,热爱美德高行;我相信,如果戴奇乌斯再世,那他一定会像上星期上演的歌剧里的波利欧克特一样殉教的,这是他好的一面。另一面呢,他一见到了主上,哪怕是见到了首相也好,就立刻被他们的尊贵迷惑住,他心慌意乱,面红耳赤,根本不敢说一个不字。他会干出那些叫他在意大利的名声扫地的事情,其原因就在于此。但是,一般人却不知道,在舆论使他看清楚了巴朗查伯爵的案子以后,他有十三个星期光吃面包和水,作为苦行赎罪。他规定自己赎罪十三个星期,是因为达维德·巴朗查的名字一共有十三个字母。我们这个宫廷上有个聪明透顶的坏蛋,名叫拉西,他是大法官,或者说是总检察长,在判处巴朗查伯爵死刑的时候,他把兰德里亚尼神父迷惑住了。在那十三个星期的赎罪期间,莫斯卡伯爵每星期都请兰德里亚尼神父吃一次,甚至两次饭,一方面是同情他,另一方面也是有点儿拿他开心。善良的大主教为了讨好莫斯卡伯爵,就随着别人一样地吃喝。说不定他觉着,他在为一个曾经得到国王赞同的行为赎罪,如果公开出去,会有欺君犯上和雅各宾主义的嫌疑。他为了尽他忠顺臣民的本分,只得跟别人一样吃喝。可是我们知道他每吃了这样一顿饭,都要再吃上两天的面包和水,作为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