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4页)

接着就开始了那个旧思想重新抬头的反动时期,米兰人称它为i tredici mesi(十三个月),因为他们实在很幸运,这次愚蠢势力的重新抬头,到马伦哥战役就结束了,前后只有十三个月。那班老朽、伪善、阴沉的人物又都出来主持各项事务,重新掌握社会的领导权。不久以后,那些始终忠于正统观念的人就在各处村子里宣告,拿破仑恶贯满盈,已经在埃及被马木路克卫队绞死了。

那些避到自己的庄园去赌气的人,渴望着报复,现在都回来了。在他们当中,台尔·唐戈侯爵以狂暴出名。他那激烈的态度自然而然地替他在这派人物中取得了首脑地位。这群老爷在无所畏惧的时候倒是挺正派的人,可是现在他们惊魂未定,所以千方百计地撺掇奥地利将军,居然使得这位相当善良的人相信严酷是顶好的政策,下命令逮捕了一百五十名爱国者,而他们都是当时意大利最优秀的人物。

这些人很快就被押往卡塔罗湾,投在地洞里。潮湿,特别是饥饿,使这批坏蛋迅速地受到了应得的惩罚。

台尔·唐戈侯爵得到了显赫的官职。他把可耻的贪婪也算作他的许多美德之一,所以常常公开地吹嘘自己连一个埃居也不寄给他妹妹彼埃特拉内拉伯爵夫人。伯爵夫人仍旧陷在疯狂的爱情中,她不愿意离开她的丈夫,正跟着他在法国挨饿。善良的侯爵夫人一筹莫展,最后总算从她的首饰匣里悄悄拿了几粒小钻石。这个首饰匣她丈夫每天晚上都要收去,锁在他床底下的一只铁箱里。侯爵夫人给她丈夫带来了八十万法郎的陪嫁,可是每月只得到八十法郎的零花钱。在法军退出米兰的十三个月里,这样一位胆小的女人竟想出种种借口,一直没有脱下过黑衣服。

必须承认,仿照许多严肃的作家的笔法,我们的主人公的故事也是从他出世的前一年开始的。这个主要人物不是别人,就是法布利斯·瓦尔赛拉,照米兰人的称呼法是台尔·唐戈marchesino。他不早不晚,正好在法国人被赶走的时候出生人世,命里注定,做了台尔·唐戈侯爵的第二个儿子。至于台尔·唐戈侯爵,这位如此显赫的大贵族,读者已经见过他那苍白的肥脸、虚伪的笑容和对新思想的无限仇恨。全部祖产的继承人是长子阿斯卡涅·台尔·唐戈,他和他的父亲长得简直一模一样。在他八岁,法布利斯两岁的那年,一切门第高贵的人都以为早已被绞死的波拿巴将军,突然又从圣贝纳德山上下来。他进入米兰;这一个时刻在历史上又是独一无二的;请读者自己去想想整个民族兴奋得发狂的样子吧。没有几天,拿破仑在马伦哥战役中获胜。以后的事就不用再说了。米兰人的狂热达到了顶点,不过这一次却掺杂着报复思想,因为这个善良的民族已经被教会了憎恨。不久,那些流放到卡塔罗湾的幸存的爱国者回来了。举国欢腾,庆祝他们的归来。他们苍白的脸色、惊恐的大眼睛和枯瘦的肢体,与那四面八方爆发出来的欢乐形成奇特的对照。他们的到达成了那些嫌疑最大的人家出走的信号。最先逃到格里昂塔城堡去的人中间有台尔·唐戈侯爵。这些显贵人家的家长满怀仇恨和恐惧,但是他们的妻子和女儿却想起了第一次法军驻留期间的欢乐,她们惋惜不能到米兰去参加那些在马伦哥战役之后立即在Casa Tanzi举办的、非常愉快的舞会。在战胜后没有几天,负责维持伦巴第治安的法国将军发现,所有的贵族的佃户们,所有的乡下老婆子们,非但不再把一天内连克十三座要塞,改变了意大利命运的马伦哥战役的惊人胜利放在心上,反而光想着布里西亚的第一位主保圣人圣乔维塔的预言。照这个神圣的预言说来,法军和拿破仑的好运从马伦哥战役算起,到第十三个星期就要结束。台尔·唐戈侯爵和所有赌气避在乡下的贵族都相信这个预言,要是替他们找点理由辩解的话,那就应该说,他们倒是真心相信,并非开玩笑。这班人一辈子没念过四本书。他们公开地准备十三个星期后就回米兰。但是随着时间的消逝,法国那一方面却获得了许多新成就。拿破仑回到巴黎,正如他在马伦哥战役中从外敌手里挽救革命一样,用贤明的法令又在国内挽救了革命。躲在自己城堡里的伦巴第贵族们于是发现,他们当初误解了布里西亚的主保圣人的预言:应该是十三个月,而不是十三个星期。十三个月又过去了,而法国的好运却仿佛还在与日俱增。

一八〇〇年到一八一〇年这进步和幸福的十年我们就不加细说了。这十年的头几年法布利斯是在格里昂塔城堡度过的,他和村里的农家孩子在一起,使过不少拳头,也挨过不少拳头,他什么也没有学,甚至连字也没有认。后来,他被送到米兰,进了耶稣会的学校。他的父亲侯爵,坚决要求在教他拉丁文的时候,不要教那些一味谈论共和政体的古代作家的文章,而要教他念一本富丽堂皇的书,其中插有一百多幅版画,都是十七世纪艺术家的杰作。这本书就是帕尔马大主教法布利斯·台尔·唐戈在一六五〇年刊印的台尔·唐戈侯爵瓦尔赛拉家族的拉丁文家谱。瓦尔赛拉家族的发迹主要是在武功方面,那些版面描绘着许多战争场面,每一幅都画着本族的一位英雄举剑猛刺。小法布利斯非常喜欢这本书。他的母亲宠爱他,不时得到许可到米兰来看他;但是对于这种旅行,她丈夫是从来不给她钱的,而总是她那小姑子,可爱的彼埃特拉内拉伯爵夫人借给她。法国军队回来以后,伯爵夫人已经成为意大利总督欧仁亲王宫廷里最显赫的贵妇人之一。

她在法布利斯第一次领了圣体以后,得到一直过着自愿的流亡生活的侯爵许可,有时把他从学校里接出来。她发现他是个与众不同、聪明伶俐、十分庄重,却又面貌漂亮的孩子,放在一位上流社会的女人的客厅里,一点都不丢脸。另一方面,他却极其无知,不过才会写字而已。伯爵夫人在什么事上都表现出她那热情的性格,她答应保护学校的校长,只要她的侄子法布利斯能有惊人的进步,能在学年终了得到许多奖。为了使他在各方面配得上得奖,她每星期六晚上都派人去接他,往往要到星期三四才把他送还给他的老师们。那些耶稣会会士虽然受到总督欧仁亲王的爱护,然而根据王国的法律是不准在意大利立足的。学校的校长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跟一个在宫廷里举足轻重的女人交往,可以得到什么好处。他才不会去想到埋怨法布利斯缺课的事呢。到了年终,比以往更加无知的法布利斯得到了五个首奖。于是,雍容华贵的彼埃特拉内拉伯爵夫人由当了近卫师师长的丈夫和五六位总督宫廷里最重要的人物陪着,到耶稣会学校来参加发奖典礼。校长受到了上级的称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