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本序(第4/6页)

小说的开头是写了一八年的意大利,但是为了使读者对这一段历史了解得比较清楚些,我们不妨回溯到一七九六年。一七九六年以前意大利北部在奥地利的统治下。如火如荼的法国大革命和启蒙运动思想不能不引起意大利人民对民族解放的渴望。一七九六年拿破仑·波拿巴率领法国军队,赶走奥地利人,在意大利北部建立了内阿尔卑斯共和国。奥地利军队乘拿破仑远征埃及卷土重来,击败法军,消灭了内阿尔卑斯共和国。一八年拿破仑在马伦哥战役中大败奥军,重建内阿尔卑斯共和国。在他率领的军队中,有一名青年骑兵军官,名叫亨利·贝尔。这是他头一次踏上意大利的土地,他亲眼看到意大利人民对拿破仑和法国军队的热烈欢迎。他热爱意大利的音乐、艺术,也热爱意大利的热情的人民。几年以后拿破仑称帝,兼意大利王国国王,任命他妻子同前夫养的儿子欧仁亲王为总督。从一八一四年拿破仑垮台起,意大利重新落到奥地利人手中。意大利历史上最黑暗的时期开始了。奥地利占去大部分伦巴第土地,成立了伦巴第-威尼斯王国。其余地方被分裂为好几个小公国。残暴的专制政权使意大利的爱国者缅怀波拿巴,认为他是一个“自由”的君主,在他统治下比较自由和幸福。这就是一个在欧仁亲王的宫廷里教养长大的、米兰的贵族子弟法布利斯·台尔·唐戈一听到拿破仑从厄尔巴岛归来就去投奔他的历史根源。《人间喜剧》的作者巴尔扎克却嫌这个开头过于冗长,建议作者压缩,改从滑铁卢战役的卓越描绘入手。司汤达曾经认真地接受这个意见,并且把开头的五十四页压缩成四五页,但是最后终于打消了改写的主意,维持作品的现状。巴尔扎克关心的是结构的匀称,司汤达追求的是气氛的烘托。他自己始终忘不了这一段愉快的经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忘不了意大利人民对法国军队的热情欢迎。今天,我们可以平心静气地说,小说的开头两章为法布利斯对拿破仑的热烈崇拜提供了基础,对塑造法布利斯这个形象起了衬托作用;不删这两章是无可非议的。

法布利斯所以会形成忠于拿破仑的思想,是同他的姑妈吉娜分不开的。他父亲唐戈侯爵,奥地利的奸细,和他的哥哥阿斯卡涅住在科摩湖畔的城堡里。司汤达以明显的鄙视和揶揄的态度来刻画这两个专制政权的帮凶。法布利斯在米兰读书,可以说是由他姑妈抚养的。他姑妈还常常带他出入于欧仁亲王的宫廷。吉娜是个性格坚强、热情奔放的女人。她不顾她哥哥的建议,没有嫁给一个有钱的贵族,选中了一个崇拜拿破仑的青年军官做她的丈夫。不幸的是,拿破仑被流放到厄尔巴岛以后,她丈夫为了维护意大利军队的尊严,在一次决斗中丧失了生命。当拿破仑从厄尔巴岛重返巴黎,法布利斯向她吐露投奔波拿巴的心愿时,她虽然为她的内侄的安全担心,但是并不拦阻他。姑妈和侄子的心是由共同的政治信仰连接在一起的。他们都反对奥地利的反动统治,热爱拿破仑。

吉娜在米兰认识了帕尔马的首相莫斯卡伯爵。她的美丽的容貌和高雅的仪表使他倾倒。经过他的一番安排,吉娜名义上成了桑塞维利纳公爵夫人,住在帕尔马的富丽堂皇的公爵府,实际上是他的情妇。法布利斯参加滑铁卢战役,断送了他的前程。莫斯卡对公爵夫人指出,她的侄子别无出路,只有向教会去谋取飞黄腾达的阶梯。她最后同意了他的建议。在那不勒斯神学院读了四年书,法布利斯穿着紫袜子来到帕尔马。姑侄两人先后在这个小小的王国定居下来。于是,围绕着他们演出了一幕幕云谲波诡、变幻莫测的戏剧。登场的人物着实不少,可以说个个都有鲜明的性格。我们只能选择主要的做一番简略的介绍。

帕尔马的君主,竭力模仿路易十四的艾尔耐斯特四世,既残暴又虚弱。巴尔扎克一眼就看出这个人物是写的莫德纳大公佛朗西斯卡四世。和佛朗西斯卡四世一样,他也曾经下令绞死过自由党人,时时怕受到报复,疑神疑鬼,心神不安。唯一的办法是用更加残暴的手段来进行统治。他宫廷上的臣子人人自危,不知哪一天会被投进监狱。伟大的司汤达,卓越的艺术家,只用一句话就淋漓尽致地刻画出他那卑劣的灵魂和冷酷的性格。艾尔耐斯特厚颜无耻地向公爵夫人吐露了企图占有她的野心以后,公爵夫人问他:“我还有什么脸再见伯爵呢?”他竟然说:“我已经想过了:伯爵可以关到要塞里去度过他的佘生。”首相的处境尚且如此,当时在他统治下的人民过的是什么生活也就可想而知了。

莫斯卡伯爵一度信奉自由、民主的理想,但是在那黑暗反动的时代里,他的理想根本没有实现的希望。他只得随波逐流,用他的出色的政治才能去为那个小小的暴君效劳。他是个老于世故的人,能够一本正经地陪他的主子在桌子和沙发底下,甚至装乐器的盒子里搜索刺客。只有跟桑塞维利纳公爵夫人这样有才情、有见识的女人,他才能吐露一下由衷之言。换句话说,莫斯卡对公爵夫人如此钟情,不仅是因为她是伦巴第的美人,更因为他们都对专制政权感到不满。他们希望在晚年一起消磨黄昏。莫斯卡跟艾尔耐斯特不同。他不是一个彻底的自我中心主义者。他对公爵夫人的始终不渝的爱情,使他能竭尽全力,帮助法布利斯越狱。巴尔扎克非常欣赏这个人物,并且振振有词地说,那是按照梅特涅塑造的。这位行家这一次却走了眼。司汤达坚决否认他的莫斯卡同梅特涅有什么相干,尽管他本人倒确实看见过梅特涅。今天,我们根据作品来分析,作者对莫斯卡伯爵显然不无好感,而一向以雅各宾党人自居的司汤达绝不会对神圣同盟的灵魂、反动的梅特涅有这样的感情。这只能说,莫斯卡是一个成功的典型,而成功的典型必然不但都有鲜明的个性,而且还有深刻的共性。文学的生命力就在于此。

另一个受到巴尔扎克热烈欣赏的人物是烧炭党人费朗特·帕拉。这个品质高尚的革命者为了他的共和国舍生忘死地进行着斗争。这种烈火似的感情也表现在他同桑塞维利纳公爵夫人的关系上。他明知他不可能得到她的爱情,但是随时都准备着为她献出他的一切,甚至他的生命,巴尔扎克不得不违背他的保皇党的政治偏见,赞扬共和分子费朗特“就是一整首诗,一首高于拜伦的《海盗》的诗”。我们不应当忘记,司汤达年轻时在意大利跟不少烧炭党人交朋友,而且他自己也终于被作为一个烧炭党人驱逐出意大利。只有对意大利革命和意大利人民具有深切的了解和强烈的同情,才能够塑造出这样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