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3/3页)

当时德拉姆只说了句:“但丁[4]曾相信三位一体教义。”他从书架上找到了《天国》的最后部分。他把有关三道彩虹交叉处浮现出一张人脸的那几行读给莫瑞斯听。诗使莫瑞斯感到厌烦,但是快要读完的时候,他大声问:“是谁的脸?”

“神的,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

“然而那诗不是假托幻梦来写的吗?”

霍尔这家伙头脑糊涂,德拉姆并不想弄懂他这句话的含义。他更无从知晓莫瑞斯正在想着自己在公学时期曾做过的那场梦的事,以及告诉他“这是你的朋友”的那个声音。

“但丁没说过那是梦,他宁愿把它说成是醒悟。”

“那么你认为浮想联翩是天经地义的?”

“信仰一向是天经地义的,”德拉姆边回答边把那本书放回去,“它是天经地义的,又是一贯正确的。每一个人都在心灵的某处有着某种信仰,他可以为之献出生命。不过,这会不会是你的父母和监护教给你的呢?倘若有信仰的话,是否应该成为你本人的肉身与灵魂的一部分呢?你得向我证实你是有信仰的。别再现趸现卖‘耶稣赎罪’或‘三位一体’了。”

“我已经放弃三位一体了。”

“还有耶稣赎罪呢。”

“你太苛刻了,”莫瑞斯说,“我一向知道自己的脑筋迟钝,从来就是如此。里斯利那帮人对你更合适,你最好跟他们谈。”

德拉姆面泛尴尬的神色。他终于感到窘困,无言以对了,于是听任莫瑞斯萎靡不振地溜走。第二天,他们照平素那样见了面。他们二人昨天并没有拌嘴,只是面前猛地出现了个陡坡。攀上坡顶后,他们走得更快了。他们又讨论起神学来,莫瑞斯为耶稣赎罪进行辩护。他败在德拉姆手下。他认识到自己对基督的存在以及基督的善良产生不了真实的感觉。倘若果真有基督这么个人,他实在感到抱歉。他对基督教的厌恶与日俱增,越来越深。不出十天,他就决定不再领圣餐了。三个星期之内,凡是他敢于溜号儿的礼拜仪式,他一概不参加了。他的变化快得让德拉姆感到困惑。他们两个人都有困惑之感。莫瑞斯尽管败下阵来,放弃了他所有的见解,却尝到一种奇妙的陶醉感。他认为自己实际上是赢了,正持续着上学期打响的战斗。

如今德拉姆已经不再对他感到厌烦了。德拉姆已经离不开他了,任何时候都能发现德拉姆在莫瑞斯屋里蜷做一团,不停地想跟他争辩。这太不像德拉姆的为人了。德拉姆一向是矜持的,不是个辩论家。他反驳莫瑞斯的见解的借口是:“那是无稽之谈,霍尔。这里的其他任何人都具有作为绅士的信仰。”这是完全真实的?在他这种新姿态和他对传统信仰发动的攻击的后面,没有其他的什么了吗?莫瑞斯觉得其中有点儿什么。表面上他退却了,却认为自己失掉信仰这个棋子还是很合算的,因为为了得到它,德拉姆袒露了心迹。

这个学期即将结束的时候,他们接触到一个更敏感的问题。他们两个人正在上学监的翻译课,有个学生小声把希腊文口译成英文。康沃利斯先生却用低沉平稳的声调说:“省略。这一段涉及希腊人那难以启齿的罪恶[5]。”德拉姆事后说,此人虚伪,应予开除教职。

莫瑞斯笑了。

“我认为这正是纯粹的学术研究的核心问题。希腊人,也就是说,绝大多数希腊人都有那样一种倾向。把它省略了,就等于省略了雅典社会的主流。”

“是这样的吗?”

“你读过《会饮篇》[6]吗?”

莫瑞斯没读过。他不曾补充说,自己倒是探索过马提雅尔。

“书里面都是这方面内容——当然不宜给孩子看,可你应该读。这次的假期里就读吧。”

当时没再说下去,然而从此他有权谈另一个问题了,而那个话题是他跟任何人之间都从未涉及过的。他不曾想过竟能谈这种事。当德拉姆在阳光照耀下的院子里谈及此事时,他接触到了一股自由的气息。


[1] 剑桥大学的学年从每年十月间开始。全年分三个学期,每个学期约八个半星期。三个学期分别是米迦勒节学期、四旬斋学期、复活节学期。“下一个学期”指四旬斋学期。

[2] 四旬斋(亦名大斋期),始自四旬斋首日(圣灰星期三),即耶稣复活节前六个半星期,规定要在四十天内(星期日除外)进行斋戒,模拟当年耶稣在旷野禁食。

[3] 三位一体指上帝(天主教中,叫做“天主”)本体为一,但又是圣父、圣子耶稣基督和圣灵三位。《新约》为三位一体教义提供了根据。到了四世纪末,三位一体教义即已大致具备今天的形式。

[4] 但丁(1265—1321)是意大利最伟大的诗人、散文作家、政治思想家。其杰作《神曲》采取了中古梦幻文学形式,分《地狱》、《炼狱》、《天国》三部分。“三”这个数字,作为“三位一体”的象征,经常出现于全书。

[5] 指同性爱。

[6] 《会饮篇》是古希腊客观唯心主义哲学家柏拉图(前427—前347)的作品,用对话形式写理想的爱与绝对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