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栗(第3/4页)

“‘我了解老百姓,我会对付他们,’他说,‘老百姓喜欢我。我只要动一动手指头,老百姓就会把我想办的事统统办好。’

“请你们注意,他的所有这些话都是带着聪明而慈善的微笑说出来的。他把‘我们这些贵族’,‘我作为贵族’反复地说了二十多遍,显然,他已经不记得我们的祖父是农民、父亲是兵了。就连我们的姓奇姆沙·吉马莱斯基,实际上是个不合情理的姓,他现在也觉得响亮、高贵、十分惬意了。

“不过,问题不在于他,而在于我自己。我想跟你们讲一讲我在庄园里逗留的短短几个小时,我自己起了什么变化。傍晚,我们喝茶的时候,厨娘端来满满一盘醋栗放在桌上。这不是买的,而是自家栽种的醋栗。自从栽下那些果树之后,这还是头一回收果子。尼古拉·伊万内奇笑起来,默默地对那些醋栗看了一分钟,热泪盈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然后他拿起一个醋栗放进嘴里,看看我,像小孩子终于得到他心爱的玩具那样,得意扬扬地说:‘多么好吃啊!’

“他贪婪地吃起来,不断地重复说:

“‘啊,多么好吃啊!你尝一尝吧!’

“醋栗又硬又酸。但是,诚如普希金所说:‘我们喜爱高尚的谎话,胜过喜爱许许多多的真理。’我看见了一个幸福的人,他那朝思暮想的梦想显然已经实现,他已经达到了生活的目标,他获得了他所想要的东西,他对自己的命运满意了,对自己也满意了。不知为什么,以前我想到人的幸福时,总不免夹杂着一种哀伤的感觉,而现在我亲眼看见了幸福的人,则有一种近似绝望的沉重的感觉控制着我。夜间这感觉尤为沉重。他们在我弟弟卧室的隔壁给我支了一张床,我听见弟弟没有睡,他老是爬下床来,走到盛着醋栗的盘子跟前,去拿醋栗吃。我在想,实际上有多少满足而幸福的人啊!这是一种多么令人沮丧的势力啊!你们就看看这种生活吧:强者骄横而不干事,弱者则无知而且像牲口一样生活,四处都已穷得不能再穷了,挤拥、退化、酗酒、伪善、撒谎……然而在所有的房子里也好,街上也好,到处是平平静静,心平气和,城里的五万居民中,竟没有一个人叫喊一声,大声地发泄一下愤懑。我们看到人们到市场上买食品,白天吃饭,晚上睡觉,说废话、结婚、衰老、镇静自若地送死人进坟墓。但是,对那些受苦的人们,对生活中幕后正在发生的种种可怕的事情,我们却看不见,听不到。一切都安静、太平,提出抗议的只有那些无声的统计表:有多少人发了疯,有多少桶白酒被喝光了,有多少儿童死于营养不良……这样的制度显然是不需要的。幸福的人之所以会自我感觉良好,显然只是因为那些不幸的人沉默地背着他们的重负。如果没有这种沉默,他们的幸福就是不可能的。这是普遍的麻木不仁,需要在每一个幸福而满足的人的房门背后站上一个拿锤子的人,用锤子经常敲敲门,提醒他:世上还有不幸的人,不论他怎么幸福,生活迟早还会向他露出爪子,灾难迟早还会降临:疾病、贫穷、损失。到那时谁也不会看见他,听见他,就像他现在看不见、听不见别人一样。可是,并没有拿锤子的人,幸福的人照样自由自在地生活着。日常的一些小事使他们稍稍有些激动,就像微风吹拂着白杨一样一切平安无事。

“这个晚上我才明白,我也是幸福又满足,”伊万·伊万内奇站起来,继续说,“我也在吃饭和打猎的时候教育过别人,说应该怎样生活,怎样信仰宗教,怎样控制老百姓。我也说过,学问是光明,教育是必要的,可是对普通人来说,目前只要能认字、写字,也就够了。我说过,自由是好东西,不能没有它,就像不能没有空气一样,不过需要等待。是的,我常说这样的话,而现在我却要问:‘为什么要等待?’”伊万·伊万内奇问道,生气地看着布尔金,“我问你们,为什么要等待?出于什么考虑?人们对我说,什么事都不是一下子能办到的,生活中各种思想都要逐渐地实现,水到渠成才行。可是这话是谁说的呢?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话是对的呢?你们引证事物的自然规律,引证各种现象的法则,可是,我,一个活生生的有思想的人,站在一条沟壕面前,本来也许可以从上面跳过去,或者在上面架桥过去,却偏要等它自己合拢或让淤泥填满才过去,在这里是否也有规律和法则呢?再说一遍,为什么要等待?要等到人没有力量生活时才算完吗?然而,人却需要生活,渴望生活啊!

“那天我打大清早就离开了弟弟的家。从此以后我在城里住就感到无法忍受,城里的安静和太平使我感到压抑。我害怕看人家的窗户,因为现在再没有比幸福的一家人围坐在桌子周围喝茶的场面使我更难受的了。我已经老了,不会以斗争自豪了,我甚至也不憎恨人了。我只能在心里感到悲伤、生气、烦恼。每天晚上,各种思想纷至沓来,弄得我脑袋发热,夜不成寐……唉!要是我还年轻就好了!”

伊万·伊万内奇激动地从房间的这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并重复说:

“要是我还年轻就好了!”

他突然走到阿廖欣跟前,先是握住他一只手,后来又握住他另一只手。

“帕维尔·康斯坦丁内奇!”他用一种恳求的语气说,“不要感到满足,不要让自己昏睡!趁您现在年轻、力壮、精神饱满,要不倦地做好事!幸福是没有的,也不应该有。如果生活有意义有目标的话,那么这意义和目标绝不是我们的幸福,而是比这更伟大更有理智的东西。做好事吧!”

所有这些话,伊万·伊万内奇都是带着可怜的恳求的微笑说的,好像是为自己在求别人做什么事似的。

然后三个人在客厅不同角落里放着的三张圈椅里坐下来,没有说话。伊万·伊万内奇的故事既没有使布尔金,也没有使阿廖欣感到满足。那些藏在金边镜框里看着他们的将军们和太太们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像是活人,他们听着关于可怜的吃醋栗的文官的故事,感到乏味。不知什么缘故,他们很希望说一说或听一听优雅的人和妇女的故事。他们现在所在的客厅里的一切东西蒙着套子的枝形烛架、圈椅、脚底下的地毯都说明,镜框里低下眼睛看着他们的那些人从前也在这里走动过、坐过、喝过茶,而现在漂亮的佩拉格娅也在这里正无声地走来走去。这一切要比任何故事都美好得多。

阿廖欣困得要命。他打大清早两点多钟就起来料理庄园事务,现在他的眼皮都要黏在一起了,可是他又怕在他走了以后客人们还要讲什么有趣的故事,因此他没有走。伊万·伊万内奇刚才讲的那些话聪明不聪明、有道理没有道理,他没有去推究。他的客人们没有谈及麦粒,没有谈及干草,没有谈及煤焦油,所谈的都是与他的生活没有直接关系的事情,因此他感到高兴,并希望他们继续谈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