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在脖子上的安娜(第3/4页)

“你该给自己缝一件舞衣了,明白吗?只是请你去跟玛丽娅·格里戈利耶夫娜和娜塔利娅·库兹明尼什娜商量一下。”

他给了她一百卢布,她收下了。可是在定制舞衣时,她并没有去找谁商量,只跟父亲说过一声。她尽力设法自己回想母亲跳舞时是如何穿戴的。她已故的母亲总是打扮得最时髦,也老是为安尼娅忙碌,把她打扮得像洋娃娃那样优雅、漂亮,并教她说法语和出色地跳玛祖卡舞(结婚之前母亲曾做过五年的家庭教师)。安尼娅也跟母亲一样,会把旧衣服改成新衣服,用汽油擦洗手套,租用“贵重首饰”;她也和母亲一样,善于眯缝着眼睛,嗲声嗲气地说话,会扭捏作态,必要时装出很高兴的样子,或者做出忧伤的、让人捉摸不透的神情。而她的黑色的头发和眼睛,神经质和爱打扮自己的习惯则是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

去参加舞会的半小时之前,莫捷斯特·阿列克谢伊奇没有穿礼服走进她的房里,那是要在她的穿衣镜面前把勋章挂在自己脖子上。当他看见她的美貌和那身飘逸的新装的华丽时,不由得着迷了,得意扬扬地捋着自己的络腮胡子说:

“瞧,我的太太竟是多么漂亮……瞧你多漂亮啊!安尼娅!”他继续说,突然又改成了庄严的口气:“我已经给了你幸福,今天你也要让我得到一点幸福。我请求你去结识大人的太太!上帝保佑,通过他我就可以谋到高级呈报官的位子!”

他们来到舞会上。瞧,这里有贵族俱乐部,也有看门人看守着的大门,有摆着衣帽架的前厅,有各种皮大衣,有穿梭不停的仆役和用扇子遮挡着过堂风的袒胸露肩的太太们。空气中散发着煤气灯和士兵的气味。安尼娅挽着丈夫的胳膊、沿阶梯走上楼去时,听到了音乐,看见了大镜子里由许多灯光照亮的自己的身影,心里顿时欢乐起来,就跟那次月夜下在小车站里体验到的幸福的预感一样。她自信而高傲地走着,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已不是姑娘,而是一位太太,并不自觉地模仿起自己已故母亲的步态和派头来,也是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富有而且自由,甚至丈夫在身边,她也不觉得拘束,因为在她跨进俱乐部的大门时,已经本能地意识到,老丈夫在身边,不仅丝毫不会降低她的身价,相反,会增加她为男人所十分喜欢的那种有诱惑性的神秘的印象。大厅里已鼓乐轰鸣,跳舞开始了。在官家住所里住过一段时间之后,此时她却处在这种光亮、花花绿绿、音乐和闹声等种种印象的包围之中。安尼娅把目光投向大厅时想道:“啊,多么好啊!”她很快就在人群中认出了她从前在晚会上或游园会上见过的熟人,所有那些军官、教师、律师、文官、贵族地主、达官贵人、阿尔狄诺夫及上流社会的太太们。太太们有的打扮得很漂亮,有的袒胸露肩,有的好看,有的乏味,他们已经在慈善市场的小木房里和货亭里占好了位子,准备卖些东西,为穷人募捐。一位身材高大,戴着肩章的军官(她还是在当中学生时在基辅街上认识他的,现在已经记不起他的姓名了)好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走过来请她跳华尔兹舞。于是她离开丈夫,跟他跳起舞来。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暴风雨中一只小帆船上漂游,丈夫已经远远地留在岸上了……她热烈而入迷地跳华尔兹舞,跳波尔卡舞,跳卡德里舞,从一个舞伴的手上换到另一个舞伴的手上,音乐声和嘈杂声弄得她如痴如醉,说话时俄语中夹杂着法语,吐字不清,不断地发笑,既没有想丈夫,也没有想别的人和事。她得到了男人们的垂青,这是很明显的,而且也不可能不是这样。她激动得喘不过气来,双手痉挛地捏着扇子,很想喝水。她的父亲彼得穿着揉皱了的、带有汽油味的衣服,走到她的跟前,递给她一小碟红色的冰淇淋。

“今天你非常迷人,”他高兴地望着她说,“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懊悔过!你结婚太早了……为啥呢?我知道,你这是为了我们,可是……”他用颤抖着的手拿出一叠钞票来,说道,“我今天收到了家教馆的薪俸,能够还清我欠你丈夫的那笔债了。”

她把小碟子递到父亲手里,立即就有人来拉她跳舞,把她带到远处去。透过舞伴的肩膀,她看见父亲搂着一位太太在镶木地板上滑行,跟着她在大厅里旋转。

“他不喝酒的时候是多么可爱啊!”她在想。

她跟原来那位身材高大的军官跳华尔兹舞,军官傲慢而又笨重,活像一具穿着军装的兽尸,他一面走,一面扭动着肩膀和胸部,勉强地踩着拍子,仿佛很不愿意跳舞似的。而她却在他的周围飞来飞去,用她的美貌和袒露的脖子逗弄着他。她的眼睛挑衅性地燃烧着,动作充满热情。他则变得越来越冷漠,伸出手给她时,也像皇帝发施舍似的。

“真棒,真棒!……”观众们说。

不过,身材高大的军官也慢慢地被触动了,也开始活跃起来,兴奋起来。已经被她迷住了的他,也进入了狂热状态,动作轻捷而充满新的活力。她只是扭动着肩膀,狡猾地瞧着他,俨然她已经是皇后了,而他则是她的奴隶。这时她觉得整个舞厅的人都在看着他们,所有的人都呆住了,都嫉妒他们。那位身材高大的军官还没有来得及向她道谢,观众却忽然让出一条道来,男士们则有点奇怪地垂下双手,挺直身子……原来燕尾服上挂着两枚星章的大人正向她走来。是的,大人正向她走来,因为他的眼睛直勾勾看着她,并且甜蜜蜜地微笑着,同时嘴唇也像在嚼着什么似的,每当他看见漂亮女人时都是这样的。

“非常高兴,非常高兴……”他开口说,“我要下命令,罚你丈夫坐禁闭室,因为他把这件瑰宝对我一直隐瞒至今。我是受妻子的委托来找您的。”他接着说,把手递给她,“你们应该帮助我们……嗯,对了……像美国人那样,应发给您一份美女奖金……嗯,对了……像美国人……我的妻子正着急地等着您呢。”

他把她领进小木房里,去见一位上了年纪的太太。这位太太的脸下半部格外的大,就好像她嘴里含着一大块石头似的。

“帮帮我们吧,”她带着鼻音拉长声调地说,“所有漂亮女人都在为我们慈善市场工作,只有您一个人不知为什么还在玩耍。您为什么不愿意帮助我们呢?”

老太太走后,安尼娅接替了她的位子,守在银茶炊和茶杯旁边,顿时这里的生意就兴隆起来。一杯茶安尼娅至少收一卢布。她硬逼着那位身材高大的军官喝了三杯,那个长着暴眼、害气喘病的富翁阿尔狄诺夫也走了过来。他已不像夏天安尼娅在火车站看见他时穿一身古怪的衣服,现在他穿着跟大家一样的燕尾服。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安尼娅,喝下一杯香槟酒,付了一百卢布,然后再喝一杯,再付了一百卢布,而他一直没有说话,因为他害气喘病,透不过气来。……安尼娅招来这些买主,收下他们的钱。其实她也深深相信,她的微笑和目光除了给他们极大的愉快外,并不能提供任何别的什么。她现在已经明白,她生下来就是专门为了过这种喧闹、豪华,把音乐、舞蹈、崇拜者融合在一起的生活的。她许久以来对那种威胁着她、好像要把她压死的力量的恐惧,现在看来都显得可笑了。她现在谁也不怕了,只是对母亲的辞世感到惋惜,要是母亲还在的话,一定会为她的成功跟她一块儿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