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吉夫斯请辞(第2/3页)

得知此君意欲和我面谈后,我已经抽空琢磨了一番。左思右想之后,只有一个结论:他准是转变了心意,决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跟我当面道歉。因此,此刻起身致意的伯特伦·伍斯特,较之最初已经有些心软了。

“啊,罗德里克爵士,”我寒暄道,“早啊。”

说到彬彬有礼,伯特伦·伍斯特绝对无人能及。可是他的回答却是一句“哼”,而且毫无疑问是句不满的“哼”。我顿时吃了一惊。看来我对情势判断有误,根本是脱靶了。这位客人哪里是诚心道歉来了。他瞪着我,嫌恶之情再明显不过,仿佛我就是早发性痴呆[7]细菌。

哼,既然他是这副态度,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我的一腔善意立刻烟消云散。我冷冷地挺直身板,同时坚定地竖起一道眉毛。我正要来一句“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他却抢先开口了。

“应该拉你去做精神病测试!”

“什么?”

“你是个公害。听说几周以来,你用什么可恶的乐器搅得四邻不安。看来就是你手上这个玩意儿了。你胆敢在这么体面的公寓大厦弹那东西?鬼哭狼嚎!”

我依然镇定自若,不动声色。

“您是不是说‘鬼哭狼嚎’?”

“没错。”

“哦。那,让我来告诉您,灵魂里没有音乐的人……吉夫斯,”我走到门口,对着走廊喊话,“莎士比亚说灵魂里没有音乐的人都善于什么来着?”

“‘为非作歹、使奸弄诈’,少爷。”

“谢了,吉夫斯。都是善于为非作歹、使奸弄诈的。”我转身回屋。

他踱了一两步。

“你知不知道,楼下公寓的廷克勒–莫尔克太太,也就是我的病人,精神一向极度紧张。我不得不替她注射镇静剂。”

我伸手打住他。

“你们院子里的八卦我不想听,”我不为所动。“至于我,也有一句话要问。您又知不知道,这位廷克勒-莫尔克太太养了一只博美犬?”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没胡说八道。那只畜生成天到晚地叫,叫到深更半夜的时候也不在少数。这么说,廷克勒-莫尔克太太也敢投诉我的班卓里里,啊?哼,伊先拔去目中之博美再说。”我引经据典起来。

他明显发火了。

“我来不是为了跟你理论狗的问题。我要你保证,立刻停止滋扰这苦命的妇人。”

我摇摇头。

“她不懂得欣赏,我很遗憾,但我的艺术必须占首位。”

“没得商量?”

“正是。”

“很好。这事儿没完,你静候佳音吧。”

“廷克勒–莫尔克太太也要静候佳音噢。”我冲他挥舞班卓里里。

我一按电铃。

“吉夫斯,”我吩咐,“送客!”

实话实说吧,在刚才那场意志的对决中,我对自己的表现相当满意。要知道,曾经一度,只要一瞄到格洛索普出现在我家客厅,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寻找掩护,动如脱兔。但打那以后,我经过烈火之炉的历练,如今再看到他,已经不会感到莫名的恐惧了。因此,我心中窃喜,连续弹起了《彩绘娃娃的婚礼》《雨中曲》《三个小字眼》《晚安宝贝》《我的爱的巡礼》《春天来了》《你是谁的宝贝》,以及半段《我的汽车喇叭要嘟嘟响》,曲目顺序如上所述。弹到近最后一首尾声的时候,电话铃突然响了。

我走到电话旁,拿起听筒。听着听着,我的神色变得严肃坚定起来。

“很好,曼格尔霍弗先生,”我冷冷地说,“您可以通知廷克勒–莫尔克太太及其一干人等,我选择后者。”

我一按铃。

“吉夫斯,”我说,“出了个小麻烦。”

“果然,少爷?”

“西一区伯克利大厦中煞风景的事儿昂起了丑恶的面孔。我还发现,此地谦让作风凋敝,睦邻精神缺失。大厦管理员刚刚打过电话,下了最后通牒。他叫我要么不弹班卓里里,要么卷铺盖走人。”

“果然,少爷?”

“听说投诉的有丙6座的‘尊敬的廷克勒–莫尔克太太’,乙5座的‘鸨斯特中校(优异服务勋章)’,还有乙7座的‘埃弗拉德·布伦纳哈塞特爵士夫妇’。好啊。那就顺他们的意。我才不在乎呢。没有这些个廷克勒–莫尔克,这些个鸨斯特,这些个布伦纳哈塞特,咱们更畅快。我还会心痛不成。”

“少爷打算另迁他处?”

我一扬眉头。

“自然,吉夫斯。难不成你以为我会考虑另一个选择?”

“只怕少爷在别处也同样会成为众矢之的。”

“我选的这个地方肯定不会。我打算隐居到僻静的乡间,在一个古意盎然人迹罕至的角落找一间茅舍,继续研习。”

“茅舍,少爷?”

“茅舍,吉夫斯。最好是金银花为帐的。”

接下来的一刻绝对叫我始料未及。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吉夫斯,枉我这么多年来对他视如己出——打个比方——发出类似轻咳的动静,接着唇间吐出这句不可思议的话:

“既然如此,只怕我只能请辞。”

一时间都没有话说,气氛剑拔弩张。我目不转瞬地盯着他。

“吉夫斯,”此时说我如遭雷击也不为过,“我没听错吧?”

“没有,少爷。”

“你确实不打算继续追随我了?”

“少爷,其实我也万分不舍。但假如少爷打算在乡间别墅促狭的空间内弹奏那把乐器……”

我胸脯一挺。

“你说‘那把乐器’,吉夫斯,而且说得阴阳怪气,叫人听了不舒服。这么说,你不喜欢这把班卓里里咯?”

“是,少爷。”

“那你也忍到现在了呀。”

“勉为其难,少爷。”

“那让我来告诉你,比班卓里里还要糟糕的,人家也照样忍了,那才是好样的。你知不知道,有一位叫伊利亚·戈斯波迪诺夫的保加利亚人,曾经不间断地吹了二十四小时风笛?里普利在‘信不信由你’[8]里打过包票的。”

“果然,少爷?”

“那,你觉着戈斯波迪诺夫的随从会弃他不顾吗?想想都可笑。人家是从保加利亚来的,最讲义气了。我相信,他一定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家少爷,陪他打破中欧纪录,而且我毫不怀疑,他定然不时奉上冰袋以及各种营养品。吉夫斯,你得以保加利亚为榜样!”

“不,少爷,只怕我的位子不能动摇。”

“可该死,你明明说你要动位子啊。”

“我应该说,我不能放弃这一立场。”

“哦。”

我一阵沉吟。

“你想好了,吉夫斯?”

“是,少爷。”

“你仔细想过了?从头到尾、权衡利弊、度长絜大?”

“是,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