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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还对我说,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并且表示对她的伤势一点儿都不担心。后来当我想去搞清楚,为什么她白天总是在睡觉呢,于是他们总会找个人出来,拍着我的肩膀安慰一下,向我解释说,他们很清楚现在该怎么做。

应该说,当我跨进这家可怕的医院大门的时候,觉得自己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我被一种致命的焦虑困扰着,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我必须拼命地与它展开搏斗。有时候,一个女护士过来抓住我的胳膊,领着我从走廊里穿过。男护士们从来不肯帮我一下,或许他们预感到,我们之间的关系终将导致一场激烈的冲突。我的脑子反应非常迟钝,感觉就像是在看幻灯片一样,贪婪地看着一堆没有说明的图片,根本无法领会其中的深刻意义。

每当我在这种状态下,最省事的就是搬一把椅子来,紧挨着她的床边坐下,纹丝不动地坐在那儿,尽可能保持沉默,不用去考虑时间,不吃不喝不抽,就像一个漂浮在大海上的人,一点儿希望都没有,只能漂浮在一块木板上。有时候,那个屁股扁平的女护士,也会温柔地安慰我一下。

“至少当她睡觉的时候,可以恢复一下自己的体力。”她对我说。

我常常对自己重复这样的话,我开始变成一个十足的傻瓜了。即便如此,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我也没有兴奋得跳起来。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感觉似乎有一根钢筋,在我的肚子里来回搅动着,为了避免从椅子上掉下来,我必须保持高度的警觉。我去端详一下她那只健全的眼睛,但是却没有从中发现一丝火花。我总是一个人说话,有时她的手就像一根松树枝一样垂下来,或者她干脆对我视而不见,我的肚子里开始翻腾起来,觉得有点儿不舒服。每天一到探视时间,我就跑到医院看她,希望她会期待着我的到来,但是每次都见不到人,运气太差了,只有一片白茫茫的大沙漠。我仿佛是一个沉默的幽灵,独自徘徊在一片荒芜的废墟中。

“你知道,最让我们感到不安的,还是她的精神状态!”一位医术高明的老医生,明确地告诉我。我觉得他更应该担心的是我的心理健康,这样也许会让他省下装假牙的钱,实际上,事情很快就发展到这种地步。这是一个秃顶的家伙,脑袋两边长着几撮头发。他正是那种可以拍着你的肩膀,让你带着你的困惑,你瘫软的双腿,以及你脸上木然的表情,把你赶到门外去的那种人。

事实上,也许再过几天,沸腾的水终将把壶盖彻底冲开。

当我又置身于自由的空间时,感觉就好多了。我甚至觉得,被我舍弃在医院里的人不是贝蒂,我似乎无法在脑子里形成这样的想法。她似乎是在一天早晨离开的,走的时候连个地址都没有留下。我尽可能让房子里保持井然有序。幸好作家不是一个很邋遢的人,我只是用吸尘器在桌子周围吸两下,把烟灰缸清理干净,然后把空啤酒罐扔到垃圾桶里。闷热的天气,已经夺走了镇上两三个人的性命,它加速了那些最衰弱的人走向生命的终点。

我把商店关了。我很快发现,唯一能让我感受到一丝安慰的时刻,就是当我无意间翻开最近写完的几个记事本的时候,而且我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这上面了。然而,现在房子里的温度,即使在关上百叶窗的时候,也可以达到摄氏三十五度。不过,这是唯一让我感到自己还活着的地方了。走出家门,我就好像得了昏睡病一样。除非钻进一堆木炭里,否则我是不会感觉到有火的。其实,只要稍微吹一阵风,就会燃起一堆熊熊大火。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迟早会来的。

那天早晨,一开头事情就特别不顺。为了寻找一包咖啡,我把厨房里弄得乱七八糟的,正当我感到十分沮丧的时候,我看见鲍勃来了。

“喂,”他说,“你是不是把汽车停在我的房子前面啦?”

“是的,有可能……”我说。

“好吧,现在有人怀疑,汽车的后备厢里藏着一具尸体……”

我终于想起来了,这应该是在我发现贝蒂被送进医院的那个晚上,我从外面买回来的一些食品。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我把它忘得一干二净。在阳光的照射下,汽车后备厢里的温度至少在五十度以上。我以为我遇到的麻烦够多了,看来还未结束,还要经受这种考验,这实在让人恶心。我心里琢磨着,能不能就这样坐着,不再站起来。不过,我去喝了一大杯水,然后跟着鲍勃来到街上。在我正要关门的时候,我听见电话铃响了。我没有去接,让它继续响下去。

我没有开车去医院看贝蒂。我每天步行过去,这样锻炼一下,对我很有好处。我渐渐地意识到,生活并没有停滞不前。年轻姑娘的连衣裙,就像是一阵花瓣雨一样,我强迫自己去看她们,尽量去避开那些又老又丑的女人,尽管灵魂的丑陋更让我感到厌恶。每次当我行走在路上的时候,都会进行一次长时间的深呼吸锻炼。在我的心目中,汽车已经变得十分遥远了。但是有些东西,当我们想把它遗忘的时候,它又会萦绕在你的心头。

坦率地说,那种腐败的气味儿实在太恐怖了。鲍勃好奇地过去看看里面到底变成什么样了,但是我对他说,这根本没必要看,我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告诉我,最近的垃圾场在什么地方。”我说。

我把所有的车窗都打开,带着这些可怕的东西从镇上驶过。柏油路被太阳烘烤得快要融化了,上面留下一道道黑色的轮胎印儿。也许这就是进入黑暗世界的入口,任何事情都不会让我感到吃惊。为了让自己从这种想法中摆脱出来,我把收音机打开了。“噢,宝贝儿,我的小野花,再给我一个吻吧……”喇叭里传来一段动人心弦的歌声。

我把车子停在一个垃圾处理场里。耳边到处能听见苍蝇的嗡嗡声,我们呼吸到的空气,糟糕得跟原子弹爆炸后的状况差不多。我刚刚从汽车上下来,就看见一个露宿街头的流浪汉,朝这边走过来了,他的肩膀上扛着一把镐头。过了一秒钟,我这才看清他的模样。

“来找什么东西吗?”他问。

“不是。”我说。

他的眼白让人觉得有些反常,白得就像广告里的洗涤剂一样。

“出来散散步?”

“不是,我只是路过这儿,顺便把后备厢里的几件东西扔掉。”

“噢,好吧,”他说,“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我俯下身去,把车钥匙从点火器上拔下来。

“既然没什么可捡的东西,”他接着说,“这里就没我什么事了。不会像那天一样吧,我刚一转身,一个家伙就把一台洗衣机上的马达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