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我们在路上遇到第一家加油站时,就停下来歇一会儿。我们把车子停在一排油泵前,接着一声不吭地下了车。

走进路旁的酒吧,我要了三杯浓咖啡,把它们摆放在我的面前。我的嘴唇被烫了一下,但是还有比这更糟糕的呢,我全身都在酸痛,更不用说红肿的眼睛了,至少比原来凸出了两倍。最小号的电灯泡对我来说也像一颗超新星一样。我已经有九十个小时没有好好睡过了,我卷入了一次长达七百公里的远程兜风。这难道不是一出惊心动魄的表演吗?我难道还不算是一位二十世纪的英雄吗?是的,除去为了生存,在比萨饼店干活之外,我并没有像一个地狱天使那样到处乱蹿,然而我现在要去参加一位老人的葬礼。在旅程的终点,一个人的死亡正在等待着我,当然不是我自己。一个时代过去了。

我开始一个人傻笑起来,有点儿神经兮兮的,情绪有些失控。柜台后面的家伙不安地看着我。为了打消他的疑虑,我抓起盐罐子和一个生鸡蛋,向他表示一切都很正常。我心不在焉地把鸡蛋壳磕在柜台上,动作有点过猛,鸡蛋全都敲碎了,在我的手中化成一团浆糊。这家伙惊恐得跳起来,我让那只抓过鸡蛋的手垂在一边,用另一只手去擦已经涌出来的眼泪。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这家伙什么都没有说,走过来把脏东西清理干净了。

当贝蒂进来坐到我身边的凳子上时,我刚刚平静下来。

“嘿,你看上去很有精神啊!”她说。

“是的,感觉还行……”

“埃迪刚刚睡着了,可怜的家伙,他实在熬不住了……”

我又开始傻笑了。她看着我,脸上露出了微笑。

“有什么可笑的?”

“没什么……我实在太累了。”

她要了一杯咖啡,我又要了三杯。她点了一支烟。

“我很喜欢这儿,”她说,“和你一块儿待在这种地方,就好像我们即将扬帆远航似的……”

我明白她说的意思,但是我再也不相信这些了。我向她眨了一下眼睛,把剩下的咖啡喝光了。我实在挺不住了。

我们从酒吧出来,向停在那边的汽车走去,就像两条冻在冰块里的沙丁鱼,紧紧地贴在一起。

邦果跑过来冲到我们身上,这条笨狗差点让我摔倒在雪地上,我双腿必须艰难地支撑着才能站稳,也许再来一阵风就能把我吹走。

我又坐回到方向盘后面。埃迪在后面的座位上睡觉,身体半躺在丽莎的腿上。汽车发动之前,当我想到埃迪这家伙本来打算一个人驾车的时候,我摇了摇脑袋……这一切我现在清晰可见。我往前一冲一冲地打着瞌睡,碾过了白线,然后说了声,再见亲爱的。我突然感到心烦意乱。过了好一会儿,我都没有开口讲话。

几个小时以后,车上的人全都睡着了,这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天气特别好,随着我们不断往前行驶,沿途的积雪也看不到了,高速公路上非常空旷,为了打破沉闷的气氛,我在路上随时换线。我尽可能在虚线之间来回穿梭着,却不碰到它们,汽车轻轻地颠簸起来,我不知道是不是该看一下时间和里程表,这样就能知道何时可以到达目的地,但是我犹豫不决,这种思维会变成一种固定的念头,我知道这不是时候。我把收音机的音量放大,接着就听见一个家伙平静地对我讲述基督的生平,他坚持认为耶稣没有将我们舍弃。我希望他说的是对的,希望他没有完全搞错,因为天空总是呈现出令人绝望的空寂,甚至看不到一丝神迹。更何况,我很清楚,他早已永远地离开我们,而且无论是谁身处他的位置都会那样做的。

面对从内心深处冒出的一丝火花,我报之以微笑,为了打发时间,我嘴里嚼着几块干巴巴的蛋糕,一只眼睛紧盯在转速计上,让指针始终停留在靠近红色区域的地方。我非常惊讶,确实我对自己感到很吃惊。我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这股力量,让我现在仍然能保持清醒。当然,总的来说,我的身体是相当紧张的,脖子僵硬,喉咙很痛,两眼直冒火,但是我还硬撑着,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时间飞快地流逝着,我开着车子越过一座座山丘。之后我停车喝了几杯咖啡,接着又上路了,其他的人连眼皮都没有睁开。这段旅程就好像是人生的一个缩影——有起有落,跌宕起伏。外面的景色变化很大,一阵孤寂的凉风呼啸着从车窗的缝隙里溜进来。

贝蒂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我看了她一眼。我没有问自己这是在往哪儿去,也没有问和她在一起干什么——我心里从来没有产生过这种疑问。我不是那种凡事都要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的人。我宁愿什么都不去想,只是痴痴地望着她。当我在一个加油站停车加油的时候,太阳落山了。我把烟灰缸里的烟灰倒进一个小纸袋里,然后扔到路边的垃圾箱里。这时,一个工人过来给我擦挡风玻璃,我又无缘无故地傻笑起来。我倚在座位上,从钱包里摸出一把零钱递给那个工人,我两眼湿润,仿佛在哭泣。他不解地看了我一眼。在剩下的两三公里的路程中,我不时地擦亮眼睛。

在快要到达目的地之前,我把大家都叫醒了,然后问他们休息得怎么样。这的确是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小镇,不过看上去挺可爱的。我们开着车子慢慢地从镇上驶过,埃迪俯下身来为我指引方向,姑娘们拿出小镜子来修饰打扮一番。

天已经黑下来了,街道宽阔而整洁,大部分建筑物都不超过两层楼高,让人觉得呼吸比较顺畅。埃迪示意我停下,我们停靠在一家钢琴商店的门口。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的母亲是卖钢琴的。”他说。

我转过来脸来看着他。

“我说的是真的。”他补充道。

我们直接上了楼。我是最后一个上去的,楼梯似乎看不到尽头,墙上有花纹的壁纸让我感到晕眩。房间里有几个人坐在那儿,由于光线很暗,我看不太清楚,可以肯定的是墙角儿点着一盏灯。他们一看见埃迪就站起来了,他们握住他的手,接着去拥抱他,然后低声说着什么,并且越过埃迪的肩膀打量着我们。这些人似乎对死亡场景都不陌生,埃迪为我们逐一做了介绍,但是我不想弄清楚他们是谁,甚至包括我自己,我只是面带微笑。当我下楼走到路边人行道上的时候,才感到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点,现在我必须拖着一百五十斤重的身体到处移动,我甚至连胳膊都不敢抬起来,如果非要那样,相信我会难受得哭出来。

当大家走进灵堂的时候,我只是盲目地跟在后头,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走。我什么都没看见,因为埃迪扑到床前,他的肩膀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能看见从床单下面伸出的两只脚,就好像石笋一样。他又轻声哭起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不过还好,我旋即用手把嘴给捂住了。偏巧这时一个女人回过头来,于是我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