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姬 冬天的湖(第4/5页)

“可是,日本舞蹈同芭蕾舞正相反呀。日本人的心灵和体态的传统,简直是相悖的。日本舞蹈的动作似乎是含蓄内在的,而西方舞蹈的动作则是奔放外向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不过,品子从小就接受芭蕾舞的形体训练。据说在西方,要求芭蕾舞女演员身高五尺三寸,体重四十五公斤左右,这是最理想的,品子还算可以。”

品子本应在新桥同波子分手到大泉芭蕾舞团研究所去,她坐过了站,一直到了东京站,便一起到母亲的排练场来。

“友子大概不会来了吧。”

“会来的。按她的性格,肯定会来的。她即使不在妈妈这儿工作了,也会有礼貌地来打个招呼。”

“是吗……昨天她不是已经来告别过了吗?她昨晚没睡,再加上说了那番话,来见妈妈大概觉得难为情吧。”

“她这个人是不会不辞而别的。”波子自信地说。

品子心想,如果今天看不到友子的身影,母亲一定会感到很寂寞。所以她才跟母亲一起来。

一下到排练场所在的地下室,便听到了《彼得鲁什卡》的音乐。

“是友子呀。”

“喏,瞧!”

友子穿着排练服,没有练舞。她身靠把杆,在欣赏唱片。排练场已清扫得干干净净。

“先生,您早。”

友子腼腆地将唱机关上,陡地望了望墙上的镜子。

“《彼得鲁什卡》?”品子说着又将唱片的同一面放在唱机上播放。第一场是狂欢节的热闹场景。

波子在镜子里看着友子,说:

“友子,还没有吃早饭吧?后来你没有回家,直接到这儿来的吧?”

“是啊。”

友子显得有点疲惫,眼皮都成双了,眼睛却凝聚着熠熠的光彩。

“友子在,我就上研究所去啦。”品子对母亲说罢,走到友子身旁,把手搭在她肩上。“我正和母亲说话,心想友子大概不会来了,就跟着母亲来了。”

狂欢节的乐曲声高潮迭现,品子感到友子的身体暖融融的,不由得激情满怀。友子这种体温,说明她刚才一直在跳舞。

“在电车上我们还谈到民族性的问题呢。”

《彼得鲁什卡》里也充满了俄罗斯民族的旋律和音色。

这出斯特拉文斯基为佳吉列夫俄罗斯芭蕾舞团作曲的舞剧,首次演出时,是由福金任艺术指导,瓦斯拉夫·尼金斯基扮演可怜的丑角木偶。

今早矢木听到《彼得鲁什卡》时,甚至说了声“尼金斯基的悲剧”。

《彼得鲁什卡》首次演出是一九一一年,即明治四十四年,尼金斯基才二十岁光景。他先在罗马,继而在巴黎演出,赢得人们狂热的欢迎。

尼金斯基在《彼得鲁什卡》首演的一九一一年,离开了俄罗斯,直到一九五〇年逝世,一辈子都未能返回祖国。

一九一四年,即大正三年,尼金斯基思念祖国,在巴黎整理好行装,也买好了火车票打算启程回国。不料八月一日这天,正好爆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

他离开了开战后骚乱的巴黎,途中在奥地利被当作敌国分子而遭逮捕。他精神上受到创伤,有时说起呓语来,嚷着什么俄罗斯啦、战争啦……

好不容易获释之后,他到了美国,在首次公演《玫瑰花魂》的时候,尼金斯基在舞台上一出现,观众一齐起立表示欢迎,人们投掷的玫瑰花几乎把舞台淹没了。

在美国名噪一时的时候,尼金斯基也常常陷入忧郁之中。他同诅咒战争、主张和平的和平主义者和托尔斯泰主义者颇有交往。

一九一七年俄国爆发了革命。这年年底,尼金斯基几乎完全变成了白痴,从舞蹈界销声匿迹了。当时年仅二十八岁。

据说疯后的尼金斯基在瑞士疗养期间,有一天他在小剧场集合了一些人,说是要即席表演。他在舞台上用黑布和白布造了一个十字架,自己站在十字架的顶端,装成基督受刑的模样,然后说:

“这回请大家看看战争。要把战争的不幸、破坏和死亡……”

一九〇九年,佳吉列夫俄罗斯芭蕾舞团首次在巴黎公演时,尼金斯基作为著名的男舞蹈演员,转瞬之间被世界赞颂为天才。不久他半疯了,还继续跳舞。他的艺术生涯是短暂的。

提起一九二七年,即昭和二年,也就是品子诞生前两三年,佳吉列夫俄罗斯芭蕾舞团在巴黎上演《彼得鲁什卡》时,曾把完全疯了的尼金斯基带到舞台上。因为二十三四年前首演的时候,尼金斯基扮演过彼得鲁什卡。据说这样做是希望多少能唤起他已丧失的记忆。

各个角色都在舞台上出现。首演时的女角塔玛拉·卡萨维娜,以跟从前一模一样的木偶姿态,接近尼金斯基,亲吻了他。尼金斯基羞怯地凝视着卡萨维娜。卡萨维娜用爱称亲切地呼唤尼金斯基。然而,尼金斯基却把脸扭了过去。

让卡萨维娜挽着胳膊的尼金斯基,脸上一副掉了魂的神气,被拍摄下来了。有一次,品子有机会看见过那张剧照。

佳吉列夫把可怜巴巴的尼金斯基带到楼座上。当扮演彼得鲁什卡的谢尔盖·里法尔在舞台上出现时,尼金斯基便打听是谁。

“那家伙跳得了吗?”

尼金斯基喃喃地说。

表演《彼得鲁什卡》的谢尔盖·里法尔被誉为尼金斯基再世,是继尼金斯基之后的首席男舞蹈演员。尼金斯基看见里法尔,就自言自语地说:“跳得了吗?”他过去是以极其精湛的舞蹈轰动世界的,所以这又成了人们的谈资。

然而,一个天才的疯子的话语,说得可怜也罢,合乎道理也罢,只能听听就是,那毕竟难以理解。恐怕尼金斯基也不知道舞台上又上演了自己年轻时扮演的角色。也许昔日伙伴的友情只是想戏弄尼金斯基这具活僵尸吧。

尼金斯基辉煌的生涯落得如此悲惨和苦恼的下场,如今就像是冰封的冬天的湖一样。也许把冰凿开,探到湖底,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我爸今早对我妈说,品子她们不至于是在思考尼金斯基的悲剧吧……”品子对友子说。

友子一声不响。波子回答似的说:

“矢木是因为恐惧战争和革命,才想起尼金斯基的。”

“战争期间,尼金斯基也辗转世界各地表演舞蹈嘛。即使疯了,他也是属于世界的呀。他不断地转移疗养地,到过瑞士、法国和英国。爸爸却和我们一样,一发生什么事,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会被赶进日本的纸帷幕后面,这种情况和他又怎能相提并论呢。”

“我们不是世界的天才,恐怕也不会发疯。”友子说。

“不过,你昨晚那番话有点奇怪。我听着脑子仿佛也要失常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