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美人 四(第2/3页)

不过,今晚的姑娘有点可疑。江口老人难以相信。老人挺起胸脯,把胸部压在姑娘的肩膀上,望着姑娘的脸。如同姑娘的体态那样,她的脸也长得不够端正,却格外天真无邪。鼻子下部略宽,鼻梁较矮。脸颊又圆又大。前额的发际较低,呈富士山形。眉毛短而浓密,很寻常。

“还算可爱。”老人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把自己的脸颊贴在姑娘的脸颊上。这儿也很光滑。姑娘可能觉得肩膀太重吧,她翻过身来形成仰卧。江口把身子缩了回来。

老人就这样闭上眼睛好大一会儿。也可能是姑娘的气味格外浓重的缘故。常言说,人世间再没有比气味更能唤起对往事的回忆的了。而且姑娘的气味可能是太甜的缘故,净使他想起婴儿的乳臭味。本来这两种气味是截然不同的,可能因为它是人类某种根源的气味吧。自古以来就有这样的传说:少女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可以当作老人的长生不老药。这姑娘的气味,好像不是这种馨香。如果江口老人对这个姑娘做出冒犯这家禁戒的举动,一定惹起令人讨厌的腥臊味。但是,江口有这种想法,难道不正是一种征兆,说明江口已经老了吗?像姑娘这种浓重的气味,以及腥臊味,难道不正是人类诞生的原味吗?她好像是个容易怀孕的姑娘。即使她被弄得熟睡不醒,但生理机能并没有停止,明天她总会醒过来吧。再说纵令姑娘怀了孕,她也是处在全然不知的状态下。江口老人已经六十七岁,留下这样一个孩子在人世间将会怎样呢?引诱男人进“魔界”的,似乎就是女体。

但是,姑娘已丧失所有的防御能力。为了老客人,为了可怜的老人,她一丝不挂,绝不醒来。江口觉得自己也变得无情了,他十分烦恼,不由得自言自语,说些意想不到的事:老人会死,年轻人要恋爱,死只有一次,恋爱则有多回。虽然这是没有料想到的事,它却使江口镇静下来。再说他心情本来就不太兴奋。室外隐约传来雨雪交加声。海浪声也平静下来。雨夹雪落在海水里,旋即融化。老人仿佛看到那又黑又宽阔的海。有一只像大雕般的凶鸟叼着血淋淋的猎物,几乎贴着黑色波浪在盘旋。那猎物不是人类的婴儿吗?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如此看来,那是人类背德的幻影吧。江口在枕头上轻轻地摇了摇头,把这幻想拂去。

“啊,真暖和。”江口老人说。这不仅是电热毯的关系。姑娘把盖着的棉被往下拽,半露出那又宽又丰满却略缺起伏的胸脯。深红的天鹅绒帷幔的色泽,隐约映照在姑娘白皙的肌肤上。老人一边观赏这美丽的胸部,一边用一只手指沿着她那富士山形的前额发际线画着。姑娘改为仰卧后,一直均匀地发出长长的呼吸声。在那小小的嘴唇里长着什么样的牙齿呢?江口揪住她下唇的中间部位,稍稍打开看了看。比起小巧玲珑的嘴唇来,她的牙齿就显得不那么小,不过还算是细小、漂亮而整齐。老人把手松开,姑娘的嘴唇不像原先那样紧闭,保持着微张的状态,略见牙齿。江口老人用沾上口红的红指尖,去揪姑娘的厚耳垂,把口红蹭到那上面,剩下的部分就蹭在姑娘的粗脖子上。着实白皙的脖子上,隐约画出一道红线,可爱极了。

江口寻思,她可能还是个处女吧。江口第二次来这家时,对那个姑娘产生过怀疑,他对自己无耻的贪婪感到惊讶和懊悔,所以就无意探查她了。对江口老人来说,她是不是处女,又算得了什么呢。不,一想到不一定是那样,老人仿佛听到体内有个声音在奚落自己。

“是恶魔想嘲笑我吗?”

“什么恶魔,可不是那么简单。你只顾小题大做地想象着该死未死的你的感伤和憧憬,不是吗?”

“不,我想的不是我自己,只是更多地考虑那些可怜的老伙伴而已。”

“哼,说得好听,你这个背德的家伙!还有比把责任推卸给别的背德者更卑鄙的吗?”

“你说我是背德者吗?背德就背德吧。可是为什么处女就是纯洁的,不是处女就不纯洁呢?我到这家并不是想要什么处女。”

“因为你还未真正懂得耄耋之年者的憧憬。你不要再来了。万一,万一那姑娘半夜醒来,你不觉得老人也不会感到多么羞愧吗?”江口脑海里浮现出诸如此类的自问自答。当然,他并不是因为这种事才总是让处女睡在身边。江口老人虽然到这家来还只是第四回,但是陪他的净是处女,这使他感到怀疑。这真的是老人们的希求和愿望吗?

可是,此刻“如果醒过来”这个念头非常诱惑江口。用多大程度的刺激,或用怎样的刺激,才能让她醒过来呢?哪怕是朦胧的状态也罢。比如把她的一只胳膊卸下来,再比如深深地捅穿她的胸口或腹部,恐怕就无法继续睡下去了吧?

“念头越发邪恶了。”江口老人自言自语道。大概用不了几年,江口也会像到这里来的老人们那样没有力气了吧。一种残暴的思绪涌上心头。把这种客栈毁掉,也让自己的人生毁灭掉吧。但是,这种念头是来自今夜熟睡不醒的姑娘露出的又白又宽的胸脯所显示的亲切,这姑娘不是所谓匀称的美女,而是可爱的美人。毋宁说这好像是一种忏悔心的逆反表现。怯懦地行将结束的一生中也有忏悔。自己恐怕连一起去椿寺观赏散瓣山茶花的小女儿那种勇气也没有。江口老人合上了眼睛。

眼前浮现出庭院里踏脚石两旁修整过的低矮草丛中,两只蝴蝶在双双飞舞戏耍。忽而藏入草丛中,忽而掠过草丛飞翔,十分快乐。两只蝴蝶在草丛上方稍高处,双双飞来飞去,草丛中又有另一只蝴蝶出现,还有一只再出现。江口心想:这是两对夫妻蝴蝶呀。正想着的时候,蓦地变成了五只掺杂在一起。眼看着它们仿佛在争斗,这时草丛里又不断地飞出无数的蝴蝶来。庭院里呈现一片白蝴蝶的群舞。蝴蝶飞得都不高。低垂而舒展的红叶枝头,在微风中摇曳。红叶枝头纤细,却缀着硕大的叶子,因此招风。白蝴蝶越来越多,恍如一片白色的花圃。江口老人望着净是枫树的地方,心想自己的这种幻觉是不是与“睡美人”之家有关呢?幻觉中的红叶,时而变黄,时而又变红,与成群蝴蝶的白色鲜艳地交相辉映。然而,这家的红叶早已凋落殆尽,尽管还残留着几片败叶瑟缩在枝头。天空下着雨夹雪。

江口简直完全忘却了室外雨雪交加的寒冷。这样看来,白蝴蝶成群飞舞的幻觉,大概是来自躺在身旁的姑娘那敞开的丰满而白皙的胸脯吧。姑娘身上可能有某种东西,足以撵走老人的邪恶念头。江口老人睁开了眼睛,望着宽胸上的桃红色小乳头。它像是善良的象征。他将半边脸贴在姑娘的胸脯上,只觉得眼帘里热乎乎的。老人想在姑娘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记。如果冲破这家的禁忌,姑娘醒来之后一定会恼恨的。江口老人在姑娘的胸脯上留下了好几处渗着血色的痕迹,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