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美人 三(第2/4页)

江口老人终于同一个有夫之妇,而且是一个外国人的日本老婆私通了。女人似乎满不在乎地把小孩托付给保姆或看小孩的人,自己就在外面过夜。她丝毫不因为自己是有夫之妇内疚,所以江口也不觉得有什么不道德的感觉猛然逼将过来,但事后内心还是受到没完没了的苛责。但是,这女人说他熟睡得就跟死了一样。这种愉悦就像青春的音乐留在他心里。那时,江口六十四岁,女人约莫在二十四五至二十七八之间。当时老人想,这可能是与年轻女人最后一次交欢了。仅仅两夜,其实哪怕只有一夜也可以,像死了一般地沉睡,这是江口与难以忘怀的女人过的夜晚。女人曾来信说:您如果到关西来,我还想见您。此后过了一个月来信说:我丈夫回到了神户,但也没关系,我还想见您。再过一个多月后,又来了同样内容的信。最后就杳无音信了。

“啊,那女人可能是怀孕了,第三胎……肯定是那样的吧。”江口老人这番喃喃自语,是事隔三年后,躺在被人弄得熟睡得像死了一般的小姑娘身旁,回想起当年的往事时发出来的。此前,这种事连想都没有想过。此时此刻,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件事来呢?江口自己也觉得奇怪。不过,一旦回想起来,就觉得事情肯定是那样。那女人不来信,是因为她怀孕了吗?会是这样吗?想到这儿,江口老人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女人迎接了从新加坡回来的丈夫,然后怀孕了。这样,江口与那女人的私通行为,就可由那女人洗刷干净,老人也得到解脱了。于是,他有些怀念,眼前又浮现出女人的身体来。它不伴随着色情。那结实的、肌肤滑润的、十分舒展的身体,使人感到那是年轻女人的象征。怀孕虽是江口突然的想象,但他却认定这是确实无疑的事实。

“江口先生,您喜欢我吗?”那女人在饭店里曾这样问过江口。

“喜欢。”江口回答,“女人一般都会问这个呀。”

“可是,还是……”女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后来就没有说下去。

“你不想问问我喜欢你什么地方吗?”老人戏弄地说。

“算了,不说了。”

然而,江口被那个女人问到“喜欢我吗”的时候,他明确地回答说喜欢。这三年来,直到今天,江口老人也没有忘记女人的这句话。那女人生了第三胎以后,她的身体是不是还像没有生过孩子一样呢?江口追忆并怀念她。

老人几乎忘却了身边熟睡不醒的姑娘。然而,正是这个姑娘使他想起神户那个女人来。姑娘的手背放在脸颊上,胳膊肘向一边张开,老人觉得有点碍事,就握住她的手腕,让她的手伸直放进被窝里。大概电热毯太热,姑娘整只胳膊直到肩胛都露在外面。那娇嫩匀圆的肩膀就在老人眼前,近得几乎障目。老人本想用手心去抚摩并握住这匀圆的肩膀,但又止住了。肩胛骨和上面的肌肉都裸露着。江口本想顺着肩胛骨抚摩下去,但还是又止住了。他只把披在她右颊上的长发轻轻地拨开。四周深红色的天鹅绒帷幔承受着天花板上微暗的灯光,映衬着姑娘的睡脸,使它显得更加柔媚。她的眉毛未加修饰,长长的眼睫毛长得十分整齐,用手指就能捏住似的。下唇的中间部位稍厚,没有露出牙齿。

江口老人觉得在这家客栈里,再没有什么比这张青春少女天真的睡脸更美了。难道它就是人世间幸福的慰藉吗?任何美人的睡脸都无法掩饰年龄。即使不是美人,青春的睡脸也是美的。也许这家挑选的就是睡脸漂亮的姑娘。江口只是靠近去观赏姑娘那张小巧玲珑的睡脸,自己的生涯和平日的劳顿仿佛都柔化消失了。仅仅带着这份心情服下安眠药入梦,也无疑会度过一个得天独厚的幸福夜晚。不过,老人还是静静地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地躺着。这姑娘使他想起神户那个女人,也许还会使他想起别的什么。想到这些,他又舍不得入睡了。

神户那个少妇迎接了阔别两年归来的丈夫,马上就怀了孕,这种突如其来的想象,自己还认定是确实无疑的事实,而且这种类似必然的真实感突然离不开江口老人了。那女人与江口私通生下的孩子,不会使人感到耻辱,也不会使人感到龌龊。实际上,老人感到应祝福她的妊娠与分娩。那女人体内孕育着新的生命。这些想象,使江口越发感到自己老矣。然而,那个女人为什么毫无隔阂和内疚,温顺地委身于自己呢?在江口老人近七十年的生涯中,好像还没发生过这种事。那女人身上没有娼妇的妖气,也不轻狂。比起在这家躺在奇怪地熟睡不醒的少女身旁,毋宁说江口与她在一起更没有负罪感。到了早晨,她利落地赶紧返回小孩子所在的家,江口老人心满意足地在床上目送着她离去,心想,这可能是自己与年轻女人最后一次交欢了,她成了他难以忘怀的女人。那女人恐怕也不会忘记江口老人。彼此都不伤害对方,即使终生秘藏心底,两人也不会忘却彼此吧。

然而,此刻使老人想起神户女人的,是这个见习的小姑娘——“睡美人”,这也是奇妙的。江口睁开眼睛,用手轻轻抚摩小姑娘的眼睫毛。姑娘颦蹙双眉,把脸侧了过去,张开了嘴唇。舌头贴在下颚上,像郁郁不乐似的。这幼嫩的舌头正中有一道可爱的沟,它吸引住了江口老人。他窥视姑娘张开的嘴。如果把姑娘的脖子勒住,这小舌头会痉挛吗?老人想起从前曾接触过比这个姑娘更年轻的娼妓。江口没有这方面的兴趣,但有时应邀做客,是人家给安排的。记得那小姑娘的舌头又薄又细长,显得很湿润。江口觉得没意思。街上传来了大鼓声和笛声,听起来很带劲。好像是个节日庙会的夜晚。小姑娘眼角细长而清秀,一副倔强的神色,她对客人江口心不在焉却又浮躁。

“是庙会吧。”江口说,“你想去赶庙会吧。”

“呀,您真了解情况嘛。是啊,我已经跟朋友约好了,可是又被叫到这儿来。”

“你随便吧。”江口避开小姑娘湿润而冰冷的舌头,“我说你随便好了,赶紧去吧……是敲响大鼓的那家神社吧。”

“可是,我会被这里的老板娘骂的。”

“不要紧,我会给你圆场。”

“是吗,真的?”

“你多大了?”

“十四。”

姑娘对男人毫无羞耻感。对自己也没有屈辱感和自暴自弃,傻乎乎的。她草草地装扮了一下,就急匆匆地向街上举办的庙会走去。江口一边抽烟,一边听大鼓、笛和摊贩的吆喝声,听了好一阵子。

江口记不太清楚那个时候自己是多大年纪,就算已经到了毫不依恋地让姑娘去参加庙会的年龄,也不是现在这样的老人。今晚的这个姑娘要比那个姑娘大两三岁吧,从肌体来看,要比那个姑娘更像个女人。首先,最大的不同是她熟睡不醒。即使庙会的大鼓响彻云霄,她也不会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