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美人 二(第3/6页)

此时,江口就是为了蒙受轻蔑和屈辱的老人们前来这里,在这个被弄得昏睡不醒的女奴隶身上报仇的。就是要破坏这里的戒律。他知道他再也不能到这家来了。毋宁说,江口就是为了把姑娘弄醒,才用了粗暴的动作。然而,江口立即又被少女真正的象征阻挡住了。

“啊!”他惊叫一声,松开了手。他呼吸急促,心蹦蹦地跳动。与其说是突然停住了动作,莫如说受惊的成分更大些。老人闭上眼睛,使自己镇静下来。他与年轻人不同,要镇静下来并不困难。江口一边轻轻地抚摩姑娘的秀发,一边睁开了眼睛。姑娘依然保持着俯卧的姿势。如此青春妙龄,竟是个雏妓。她无疑是个娼妓,难道不是吗?一想到这儿,犹如一场暴风雨过后,老人对姑娘的感情、老人对自己的感情,整个儿都发生了变化,再也恢复不了原样。他毫不惋惜。对一个熟睡而毫无所知的女人,无论施展什么伎俩,也不过是一种无聊罢了。但那突然袭来的惊愕究竟是什么呢?

江口受了姑娘那妖妇般的姿色的诱惑,对她干出了错误的行为,然而,他转念又想:到这里来的老人们不都是带着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可怜的愉悦、强烈的饥渴、深刻的悲哀吗?就算这是老后的一种轻松的玩乐、一种简便的返老还童,但在它的深层,恐怕还潜藏着一种追悔莫及的、焦躁也难以治愈的东西吧。所谓“成熟”的今夜的妖妇,依然还保留着处女之身,与其说是老人们自重和坚守誓约,不如说是确凿无疑地象征着他们凄凉的衰老。仿佛姑娘的纯洁,反而映衬出老人们的丑陋。

姑娘垫在右脸颊下的手,可能变得麻木了,她把手举到头上,两三次缓慢地弯曲或伸长手指,触碰了江口正在抚弄头发的手。江口抓住了她的手。手有点凉,手指很柔软。老人使劲抓住它,仿佛要把它攥坏似的。姑娘抬起左肩,翻了半边身,举起左胳膊在空中划了划,仿佛要搂住江口的脖颈,但是这只胳膊软弱无力,没有缠住江口的脖子。姑娘的睡脸朝向江口,靠得太近,江口的老眼都看花了。眉毛画得过于浓重,还有投下过黑阴影的假睫毛、眼帘和稍鼓的双颊、修长的脖子,依然是第一眼看到她的那个印象——是个妖妇。乳房稍微下垂,却十分丰满,作为日本姑娘来说,乳晕显得较大,而且鼓起。老人顺着姑娘的脊梁骨一直摩挲到脚。腰部以下肌肉长得非常结实。上下身显得不很协调,也许因为她是处女的缘故吧。

此时,江口老人已经能心平气和地凝望姑娘的脸和脖颈了。姑娘的肌肤,与天鹅绒帷幔隐约映衬在她脸上的红色显得很协调。诚如这家女人所说,姑娘很“成熟”,尽管几经老人的玩弄,但她还是个处女。这说明老人已衰颓,也表明姑娘让人弄得昏睡得多么深沉。这个妖妇般的姑娘,今后将会度过怎样千变万化的一生呢?江口蓦地涌起一股类似天下父母心的忧思来。这也证明江口已经老了。姑娘肯定是为了钱才睡在这儿的。但是,对于付钱的老人们来说,能够躺在这样的姑娘身边,无疑是享受一种非人世间的快乐。由于姑娘绝不会醒来,老年客人无须为自己的耄耋自卑羞愧,还可以展开追忆和幻想的翅膀,在女人的世界里无比自由地翱翔吧。不惜付出比醒着的女人更高的价钱,其原因也在于此吧?熟睡不醒的姑娘不知道老人是谁,这也使老人感到放心。老人对姑娘的生活状况和人品如何也一无所知。再说也没有任何线索可以感知这些情况,就连姑娘平素穿什么衣服也不知道。对老人们来说,恐怕这不只是使他们免去事后的烦恼这样简单的原因。其原因也许就像黑暗的无底深渊里一束奇怪的亮光。

然而,江口老人不习惯与不说话的姑娘、不睁眼看人的姑娘,也就是根本不知道江口这个人是谁的姑娘交往,所以无法消除内心的空虚和不足。他想看看这个妖妇般的姑娘的眼睛,想听她的声音,听她说话。对江口来说,只抚摩熟睡不醒的姑娘这种欲望不那么强烈,毋宁说随之而来的是可怜的思虑。不过,江口没有想到姑娘是个处女,很是吃惊,从而取消了打破戒律的念头,顺从了老人们的常规惯例。虽然同样是熟睡不醒,但今晚的姑娘确实比上次的姑娘更有生气。姑娘的香味、触摸的手感、翻身的动作,都给人一种确实的感觉。

与上次一样,枕头下面备有两片安眠药,是给江口服用的。但是,他今晚没有早早就服用安眠药睡觉,想多看姑娘几眼。姑娘尽管睡熟了,却经常动。一夜之间约莫翻身二三十回。她背向着老人,可是很快就把脸转了回来,面对着老人。她用胳膊探摸江口老人。江口把手搭在姑娘一边的膝上,把她拉过来。

“唔,不要。”姑娘仿佛发出了模糊的声音。

“你醒了吗。”老人以为姑娘醒了,更使劲地拽着她的膝盖。姑娘的膝盖毫无力气,朝这边弯曲。江口把手腕探入姑娘的脖颈后面,把她的头稍抬了起来,试着摇晃了一下。

“啊,我去哪儿?”姑娘说。

“你醒了,醒醒吧。”

“不,不。”姑娘仿佛要躲开他的摇晃,把脸滑落在江口的肩膀上。姑娘的额头触到老人的脖颈,额发刺入他的鼻子。这是可怕的硬发。江口甚至觉得有点痛。芳香扑鼻,他把脸背过去。

“你干吗,讨厌。”姑娘说。

“什么也没干呀。”老人回答。原来姑娘是在说梦话。是她睡梦中强烈地感觉到江口的动作呢,还是她梦见其他老人在另外的夜里的恶作剧?总之,就算梦话前后不连贯地断断续续,但是江口好歹能与姑娘对话,这使他心情激动。说不定清晨时分还可以把她叫醒。不过现在老人只是在跟她搭话,谁知道姑娘在睡梦中听不听得见。老人不如用动作去刺激她,那样更能让她说梦话吧?江口也曾想狠狠揍姑娘一顿,或掐她一把试试,最后急不可耐地把她搂了过来。姑娘既没有反抗,也没有作声。她准会感到喘不过气来。那香甜的呼吸吹到老人的脸上。倒是老人气喘吁吁的。任人摆布的姑娘再次引诱着江口。从明天起,如果姑娘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处女,会多么悲伤啊。她的人生不知会发生怎样的变化。不管未来会怎样,总之,直到明儿天亮以前,姑娘一切都是不知道的。

“妈妈。”姑娘仿佛在低声呼唤。

“哎呀,哎呀,你走了?原谅我,宽恕我……”

“你做的什么梦?是梦,是梦呀。”姑娘的梦话使老人把她搂得更紧,试图让她从梦中醒过来。姑娘呼唤母亲的声音里包含的悲切,渗入了江口的心中。姑娘的乳房紧紧地压在老人的胸脯上。姑娘挥动着胳膊,是不是在梦中误把江口当作妈妈来拥抱呢?不,即使她被人弄得昏睡不醒,即使她是个处女,但她终究是个不折不扣的妖妇。江口老人这六十七年的人生中,还未曾如此全身心地拥抱过年轻的妖妇。如果说有妖艳的神话,那么她就是神话中的姑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