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 和服街(第2/5页)

大友宗助家里,只有老伴一人帮忙缫腰带丝。长年累月闷头坐着干活,看上去她要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人也变得沉默寡言。

大友宗助有三个儿子。他们每人操一台织机织腰带。有三台织机,家境当然算好的了,一般人家只有一台,还有的人家是租用别人的机子。

正如宗助所说,长子秀男的手艺超过了父辈,在纺织厂和批发商中间是小有名气的。

“秀男,秀男。”宗助呼喊。秀男似乎没有听见。这里又不是摆着好多机械织机,只有三台手织机,而且又是木制的,噪音不会太大。宗助觉得自己的呼喊声已经够大的了。许是秀男的织机安放在靠近院子紧里头,他织的又是难度最大的双层腰带,全神贯注,连父亲的叫喊声也没有听见。

“老婆子,把秀男叫来好吗?”宗助对妻子说。

“嗯。”妻子掸了掸膝盖,下到了土间。向秀男的织机那边走去的时候,她握着拳头不住地捶腰节骨。

秀男停下操作梭子的手,望了望这边,但他没有立即站起来。也许是太累了,但他知道有客人,又不好意思伸懒腰。他擦了一把脸,就走了过来。

“这地方太简陋了,欢迎欢迎。”秀男简慢地向太吉郎寒暄了一句,仿佛被工作缠着分不开身似的。

“佐田先生画好了一幅腰带图案,想让咱们家来织。”父亲说。

“是吗?”秀男还是带着无精打采的口吻。

“这是一条很重要的腰带,你来织比我织更好。”

“是令爱的腰带吗?”秀男这才将他那白皙的脸朝向佐田望了望。

作为京都人,宗助看见儿子这副简慢的表情,连忙打圆场说:

“秀男从一早就开始干活,怕是累了……”

秀男没有作声。

“不卖力气是做不好工作的……”太吉郎倒反过来安慰他。

“织双层腰带即使乏味,也要硬着头皮去织啊。请您原谅。”秀男说着歪了歪脖子。

“好!一个织匠不这样就不成!”太吉郎连连点头。

“可那些没意思的东西,还是会被当作我家的手艺,这就更使我难堪了。”秀男说罢,低下了头。

“秀男,”父亲改变了语气,“佐田先生的大作可不同啊!这是佐田先生在峨嵯尼姑庵隐居时画出来的画稿,是非卖品。”

“是吗?噢,是在嵯峨的尼姑庵……”

“你也看看吧。”

“嗯。”

太吉郎被秀男的气势所压倒,刚才进大友家时那股威风几乎全没了。

他把画稿摊开放在秀男面前。

“……”

“你不讨厌吧?”太吉郎怯懦地说。

秀男不吭声,直勾勾地凝望着。

“不行吧?”

秀男执拗地一声不言。

“秀男!”宗助忍无可忍,“快答话呀!这样多不礼貌啊!”

“嗯。”秀男还是没有抬脸,“我也是个手艺人,难得让我来看看佐田先生的图案,我觉得这可不是一件一般的活计。是千重子小姐的腰带啊!”

“对呀。”父亲点了点头,可又纳闷,觉得秀男的态度有点异常。

“不行吗?”太吉郎又叮问了一句,声音也放粗了。

“很好。”秀男稳重地说,“我没说不行呀!”

“你嘴上不说,心里却……你的眼睛告诉了我。”

“是吗?”

“你说什么……”太吉郎站起来扇了秀男一记耳光。秀男没有躲闪。

“您尽管打吧。我连做梦也没认为佐田先生的图案不好呀!”

许是挨了打的缘故,秀男的脸反而显得更有生气了。

秀男挨了耳光,连摸也不摸一下他那被扇红了的半边脸,还向太吉郎道歉:

“佐田先生,请您原谅。”

“……”

“您生气了?不过,这条带子还是让我来织吧。”

“好吧。我本来就是来拜托你们的嘛。”

于是,太吉郎竭力使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说:

“请你原谅。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这样子,实在抱歉。打人的手很疼啊……”

“若是借我的手去打就好了。手艺人的手,皮厚。”

两人都笑了。

然而,太吉郎内心那股抵触情绪还没有完全消失。

“我已经想不起来多少年没打过人了。这回多蒙你原谅。不过,秀男,我还想问问你,当你看到我的腰带图案时,为什么显得那样古怪。你能不能跟我直言?”

“嗯。”秀男又沉下脸来,“我还年轻,加上又是个手艺人,不是那么识货。您不是说这是隐居在嵯峨尼姑庵里画出来的吗?”

“是啊,今天还要回庵去呢。对了,还要再待半个月左右……”

“您还是别这样了。”秀男加强语气说,“回家不好吗?”

“在家里安不下心来啊。”

“这条腰带花样画得那样花哨,那样鲜艳,我为它的无比新颖感到吃惊。我心想,佐田先生怎么会画出这样美的图案来呢,因此全神贯注地欣赏……”

“……”

“画面虽然新颖有趣,可是同温暖的心却不大协调,不知为什么,仿佛给人一种荒凉的病态的感觉。”

太吉郎脸色苍白,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了。

“无论在怎样冷清的尼姑庵里,佐田先生也不至于被狐狸精缠身吧……”

“唔。”太吉郎把那幅图案拉近自己膝旁,看得出神。

“对……你说得好。年纪轻轻的,却很有见地啊。谢谢……让我再好好考虑,重画一幅。”太吉郎说着赶忙把画稿卷起来揣在怀里。

“不,这样就很好。织出来感觉就不同了,水彩和染丝的颜色也……”

“谢谢。秀男,你能把这张画稿拿去,给我织成某种颜色,用来表达我对女儿温暖的父爱之情吗?”

太吉郎嘴上虽这样说,却匆匆告辞,走出门去了。

门前流过一条小河,是具有浓厚京都色彩的小河。岸边的水草也以固有的姿势向水面倾斜。岸上的白墙,可能就是大友的家。

太吉郎伸手到怀里,把那张腰带画稿揉成小团,扔到小河里去。

丈夫突然从嵯峨挂来电话,说要她把女儿带来,去御宝赏花。阿繁不知如何是好,因为她从来没有跟丈夫去赏过花。

“千重子!千重子!”阿繁求助似的呼唤女儿,“爸爸来电话了,你来接一下……”

千重子来了,她把手搭在母亲肩上,一边接电话。

“是,我和妈妈一起去。请您在仁和寺前面的茶馆等我们。好的,尽量快点……”

千重子放下电话,望着母亲笑了。

“是邀我们去赏花嘛,可妈妈您也真是的。”

“干吗连我也叫去呢?”

“因为御宝的樱花现在正盛开……”

千重子催促半推半就的母亲出门。母亲还有点莫名其妙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