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与城市(第4/9页)

所以任何时刻来到城市的街头,我总会感到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跑开并离开这个城市,哪怕是为了体会我身在城市、再次返回的那种快乐也要离开。我会到乡下待上一天,然后在夜里返回;或者,周末没有课的时候我会启程前往别的地方——巴尔的摩、华盛顿,或者弗吉尼亚、新英格兰,或者去宾夕法尼亚州的葛底斯堡找我父亲一方的亲戚们。而在我离开这城市的每时每刻里,我总能感到那种想要回来的不变渴望,想看看城市是否仍旧还在原处,是否仍然不可思议,想要再次看见它闪烁在童话般的现实里,闪烁在它稳定与变化的永恒结合里,闪烁在它新奇而魔术般的时间之光里。

那年春天,有时候我会离开城市,之所以离开城市就是想体验返回城市时的那种巨大的喜悦感。我经常会去乡下,会在一日将尽时返回城里。我在大学里当老师,周末没有课,所以经常跑到其他地方去,到有熟人或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去。我经常会去巴尔的摩、华盛顿,去弗吉尼亚州,去新英格兰,或者去宾夕法尼亚州,在靠近葛底斯堡的某个乡镇和我父亲的那些同族们相聚。

有一个星期六,在一阵强烈的冲动中,我来到了火车站,坐上了一辆驶往南方的火车,那列火车开往我出生的那个州。那次旅程始终没有完成。那天夜里,我在弗吉尼亚州的一个车站下了车,然后跳上了另一列北上的列车,次日下午重新回到了城里。但在去南方的旅途中发生了一件我无法忘记的事情,这件事成了我对这个城市所有回忆中的一部分,就和那一年我在城里见到的一切一样。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下午三点钟光景,火车正轰隆隆地驶过新泽西,另一列停在内侧轨道的火车开始与它展开角逐。在长达十英里的路程中,这两列火车沿着铁轨匀速、颤抖、轰隆隆地前进着,其钢铁之躯、烟雾、活塞推动的车轮似乎也在展开一场声势浩大的竞赛,所有看见这个场面的人都完全被吸引住了:大地的景象、旅程中的想法、有关城市的记忆,都抛在了脑后。

另一列火车是开往费城的,它显得那么镇静而自然,所以起初无人怀疑一场角逐正在进行。火车沉重、缓慢地行驶着,其高大、黑色的大鼻子像公羊似的左摇右晃,在行进中显得很笨重。闪闪发亮的活塞自由、灵活地运动着,间或有一股烟柱从低矮宽阔的烟囱里冒出来,飘过后面车厢的窗户。起初人们几乎不知道火车行驶的速度有多快,直到有人从另一侧的窗户望出去时,才瞧见平坦、形态不定、不断变化的新泽西大地,就像篱笆上的尖角一样一晃而过。

在火车机车的吃力牵引下另一列火车缓缓而行,从车窗边慢慢地赶了上来,直到机车驾驶室和我平行时,我看见了两三英尺之外的火车司机。他是一个身穿干净的蓝色条纹外套、戴着护目镜的年轻人。他结实、愉快的脸上透着红润,洋溢着友好、坚定的微笑,显露出他们常有的那份勇敢、尊严,以及良好的专业素质。他的身子靠在窗口上,戴着手套的手紧紧地掌控着汽阀,全神贯注地盯着前面的铁路。他身后的司炉正站在摇晃的地板上,皮肤黝黑,正咧着嘴笑,他戴着护目镜的模样简直就像个魔鬼,被红彤彤的火焰映得通亮,他使劲地往炉子里面加煤。同时,那列火车不断前进,前进,一点一点超过了这列车,直到那列车的驾驶室从视野里消失,那列火车的前几节车厢也开了过去。

这时,有趣的事发生了。当那一列深红色的列车赶上来要超过我们的时候,两列火车的乘客才突然意识到两列火车正在展开竞赛。人们也随之振奋起来,这种激动情绪感染了所有的乘客。这些人戴着灰暗的帽子,长着阴沉、疲惫的城市人的脸,刚才还神情疲倦地盯着报纸,眼神呆滞、无神,似乎被无数次抛在苍茫的天底下,抛在早就熟悉的荒凉大地上,所以再也不向窗外望了。

但是此刻,所有阴沉、无神的眼睛顿时明亮起来,迟钝而毫无光彩的眼睛开始闪烁出喜悦、带劲的光芒。两列车的旅客全都挤到窗口跟前,像孩子一样高兴地咧嘴微笑着。

与此同时,我们的这列车虽然一度同那列火车并驾齐驱,但是现在开始落后了。另一列火车开始加速,并从我们的窗前滑过,见此情景,那列车的旅客几乎得意得难以自禁。与此同时,我们却因自己的火车落后而脸色阴沉、难看起来。我们咒骂着、咕哝着,一个个皱紧了眉头,最后转过身,漠然地离开了,仿佛对这件事失去了兴趣,只会出神、痛苦地回望一眼,看着那列车该死的窗口从自己身边滑过,只留下不可避免的失败结局。

在整个角逐过程中,两列火车的员工和乘客一样兴致勃勃,他们紧张地注视着这场竞赛。列车员和搬运工全都挤在窗口处或者车厢末端的门口。他们跟其他人一样咧着嘴笑着,但是他们的兴趣似乎更加专业,知识更加详细准确一些。列车员会问搬运工:“那列车是谁开的?你看见约翰·麦金太尔在车里吗?”那个黑人肯定地答道:“不是,那不是麦金太尔,是里格斯比开的,就在那儿!”他大声说道。这时候另一节车厢从眼前滑过去了,一位头发斑白、面带笑容的老列车员闯入了视野。

接着,列车员摇着头走开了,那个黑人一会儿喃喃自语,一会儿咯咯笑几声。他身体臃肿、皮肤黝黑,长着硕大的屁股,露出坚固洁白的牙齿,脖子后面满是赘肉。他发笑的时候,浑身就像果冻一样颤抖着。我认识他已经多年了,因为我们是同乡。我乘坐的K 19次卧铺列车经常往返于他的家乡和这个城市,行程700英里。此刻,这个黑人正伸开四肢,懒洋洋地坐在车厢末端绿色的座位上,面带微笑,同另一列火车上的朋友交谈呢。

“好啊,伙计!好啊,你这个慢腾腾的老鬼。”他冲另一列车上咧嘴微笑的黑人大声吼叫着。“哼!哼!”他讽刺地咕哝着。“难道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吗!你以为是你自己拉着车吗?”他讽刺地嘲笑着,然后又阴沉着脸,不耐烦地喊道:“伙计,加油!伙计,加油!我看见你了!什么时候丢下你我才不管呢!加油!加油!把那个厚嘴唇的丑脸甩得远远的!”

而那张露齿而笑、嘲弄的面容也消失、远去,直到整列车从他们身边经过,向前开去,消失不见了。而他们的搬运工,站在那里,紧盯着窗外,不时摇晃着脑袋,用一种责备、怀疑的腔调自言自语地说着:

“他们没有权利这么干!他们没有权利从我们身边跑过去,好像我们不存在似的!”他轻声地笑着说,“他们没什么了不起的,只不过是费城的一些本地人而已。别以为他们会和我们一样准时到达。我们是高级快车!我们是洲际快车!”他自吹自擂着,但马上又摇了摇头,说道:“主啊,主啊。今天看来无能为力了。他们从我们身边跑过去了。现在我们绝对追不上他们了!”他哀叹道。他似乎说得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