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费玛忘了他忘了什么(第2/2页)

乘车上班的途中,他将舍恩贝格太太就那个忧郁的告密者所说的话在脑袋里想了一想,然后自言自语地说:被上帝遗忘并不一定意味着到了末日。相反,可能还意味着像沙漠蜥蜴那样轻松快乐、自由自在。他暗自思忖着两个希伯来语动词的相似性,一个动词的意思是“遗忘”,另一个动词的意思是“渐渐减少”或“渐渐消失”。最悲惨的命运不是被遗忘,准确地说,是慢慢消失。意志、渴望、记忆、肉欲、好奇心、激情、快乐、慷慨——一切的一切都在渐渐消失。正如风到群山之中就消失了,精神也一样要消失。事实上,随着岁月的流逝,甚至痛苦也会或多或少地弱下来,但接着,伴随痛苦的其他的生命迹象也会慢慢地减弱。那些简单的、无言的、原始的事物,那些令每个孩子见了都会激动和惊讶的事物,比如四季的更迭、一只在院子里蹦蹦跳跳的小猫咪、在铰链上转动的大门、植物的生长周期、越长越大的果实、飒飒摇曳的松树、在阳台上爬行的蚂蚁纵队、阳光在山谷里和山坡上的嬉戏、月亮的苍白和月晕、清晨缀满露珠的蜘蛛网、奇妙的呼吸和话语、日落时分的晚霞、水的沸腾和结冰、正午时分的太阳照在一小块玻璃上所形成的耀眼的光芒,这么多原始的事物,都是我们一度拥有的,可是已经丢失了。一去不复返了。要么就更糟糕,它们会稀罕地回来几次,柔弱的光亮在远方摇曳着,而当初的兴奋却永远地消失了。一切都模糊了,都溶解了。生命本身在慢慢地变得灰扑扑的、脏兮兮的。在法国,谁将获胜呢?利库德中央委员会将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呢?为什么那篇文章被退稿了呢?一个总经理能挣多少钱?部长对针对他的指控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呢?“我要迟到了。我赶紧得走了。”今天早晨,我一遍又一遍地听别人说,我也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这样说。但是为什么呢?上哪儿去呢?去做什么呢?毋庸置疑,就连拉宾部长也肯定因那些原始的事物激动过,那是一千年前,他还是一个腼腆的、长着姜黄色头发的孩子,一个瘦削、脸上长着雀斑的孩子,他脚上没穿鞋子,就那么站在特拉维夫的一家后院里,站在晾衣绳中间,时间是一个秋日早晨的六点钟,一群鹤突然打他头顶上飞过,在黎明时分云彩的映衬下显得洁白洁白的,就像我一样地向他许诺会呈现一个纯洁的世界,一个到处是寂静和蓝色的世界,一个远离词语和谎言的世界,只要我们敢于把一切都抛在身后、站起来、出发。但我们是在这里,这位国防部长和天天在报纸上攻击他的那些人一样,我们都在遗忘,我们都在渐渐枯萎。我们都是死魂灵。我们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在身后留下一连串没有生命的词语,而从这些没有生命的词语到占领地上每天被杀害的阿拉伯孩童的尸体只有一步之遥。一步之遥的还有这样一个令人不快的事实: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干脆就不假思索地把前天在前往阿尔费梅纳什途中被一个莫洛托夫汽油弹活活烧死的移民家庭的孩子们从死亡名单上给抹去了。我为什么把他们给抹去了?是他们的死亡不够无辜吗?还不配进入我们一向自封为其保护人的那片充满苦难的圣地吗?只不过是因为那些移民让我惊恐、让我恼怒,而那些阿拉伯孩童又让我良心不安吗?像我这样一个毫无价值的人可能已经堕落到要在不可容忍地屠杀孩童与不是那么不可容忍地屠杀孩童这两者之间做出区分的卑鄙田地了?舍恩贝格太太只对我说了句“怜悯就是怜悯”,正义本身就从她的嘴里出来了。国防部长拉宾正在背叛我们基本的价值观念云云,但从拉宾的观点看,我和像我这样的人都在背叛根本原则云云。但对于一个秋日早晨第一缕光辉的遥远呼唤来说,对于在天空中飞翔的那一群鹤来说,我们毋庸置疑都是叛徒。部长和我并没有什么区别。我们甚至毒害了迪米和他的朋友。所以,我应该给拉宾写上几句话,向他道歉,试着向他解释我俩毕竟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要么,就约他见上一面?

“够了,”费玛苦笑了一下,“我们犯罪了。我们越界了。够了。”

下了公共汽车,他就像一个好找茬儿的老头那样咕哝着:“文字游戏。空洞的文字游戏。”突然间,他觉得自己刚才玩弄意为“遗忘”和“渐渐减少”或“渐渐消失”这两个词语的行为是那么庸俗,所以在下车的时候他甚至没对司机道谢或是道别,但他平时总是非常注重这一点,即使在心不在焉的时候也不会忘记;昨天由于疏忽,他下错了站,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没有忘记。

在昏暗的街道上,在随风飘零的枯叶和纸片之间,费玛站了一两分钟。他聚精会神地聆听着石墙后面那些湿漉漉的松树的飒飒声,凝视着正在离去的公共汽车。他把什么东西落在公共汽车上了呢?一本书?一把雨伞?一只信封?要么就是一个小包裹?塔马的什么东西?要么就是安妮特·塔德莫的什么东西?“鹤群盘旋又盘旋”,这是一首儿歌中一句被遗忘的歌词,此刻又突然回到他的记忆中。要是落在位子上的东西不过是一份他原来就是在位子上发现的《晚报》就好了,他用这种希望安慰着自己。因为部长和鹤群的缘故,他甚至连报纸大标题上讲的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注释】

[1] 迪明卡,迪米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