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之间(第2/3页)

几个月前的一个晚上,纳胡姆去她的宿舍找她,把她落在家里的毛衣送去。他发现她和另外两个女孩坐在床上把弄长笛,一遍遍地练习一个简单的音阶。他走进门,因打搅她们而抱歉。他把叠好的毛衣放在床角,扫掉桌上不显眼的一点灰尘,再次道歉,轻轻走了出去,以便不打搅她们。他在窗前的黑暗中站了五分钟,认真听她们吹奏:她们正在吹奏一支轻柔的长练习曲,那忧郁的曲调一遍遍地重复。他的心突然一紧。他走回自己的住房,坐下来听收音机,直至合上双眼。夜晚,半睡半醒之间,他听到了胡狼在近处嗥叫,那声音就好像来自他的窗下。

周二下班回家后,纳胡姆冲了澡,穿上熨好的卡其色长裤和浅蓝色上衣,套上一件破旧的短外套,看上去就像个上世纪的贫穷知识分子。他用手绢一角擦了擦眼镜,走向门口。他突然想起埃德娜落在他房里的高级阿拉伯语课本。他小心翼翼地把书装进一个塑料袋,夹在胳膊底下,戴上灰帽子,离开了家。一个个小水坑和晶莹发亮的芬芳树叶上依稀可见残存的雨水。因为并不着急,他就走上了一条长路,蜿蜒经过儿童之家。他还是不知道该和女儿说些什么,或者对大卫·达甘说些什么,但是他希望当他们相互面对时就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有那么一刻,他想象埃德娜与大卫·达甘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罗尼·辛德林和基布兹那些嚼舌头的人的邪恶想象,因此当他最终到大卫家里时,会发现他和平时一样,和别的女人坐在那里喝下午咖啡——和他的前妻,或是老师兹娃,或是一个全新的女人。也许埃德娜根本就不在那里,他只是在门口和大卫说上几句话,聊聊政治和政府。他会婉拒留在那里喝咖啡,下棋,而是道别,走自己的路,也许会去埃德娜的宿舍,在那里他会看到埃德娜在看书,或是在吹笛,不然就是在做作业。如平时一样。他会把书还给她。

他一边走路,一边吮吸着潮湿的泥土芬芳、发酵橘皮的淡淡气味,以及从场院和谷仓飘来的牛粪味儿。他在基布兹阵亡战士纪念碑前停下,看到了儿子伊沙伊·阿塞洛夫的名字。六年前,儿子在部队袭击戴尔阿里纳沙夫的行动中被杀。纪念碑上的十一个名字均是铜铸,伊沙伊的名字排在第七或第八位。纳胡姆记得,伊沙伊小时候总把“伤口”说成“箱口”,把“盆”说成“棚”。他伸手用指尖来回摸着铜铸字母,而后转身走开,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他突然感到沮丧,因为从年轻时起,他心中就对大卫·达甘有一寸柔肠——即使出事后,他还是气不起来,只是感到尴尬,还有失望和伤心。当他开始离开纪念碑时,雨突然又下了起来,不是瓢泼大雨,而是淅淅沥沥没完没了的毛毛细雨。细雨打湿了他的脸颊,模糊了他的眼镜,他把包在塑料袋里的书放进破旧的外套里,紧紧贴在胸前。这样一来,他就像按着胸口,不太舒服的样子。也许埃德娜和大卫·达甘不太可能发生的那种关系几天后就会自行结束?她会恢复理智、回到以前的生活中去?也许大卫很快会对她感到厌倦,因为他总是厌倦自己的情人?她毕竟是个从未交过男朋友的女孩,据说只是曾经和游泳馆的救生员杜比有为期两三个星期的调情;而大卫则是著名的猎艳高手。

纳胡姆·阿塞洛夫想起他与大卫·达甘的最初交往:在基布兹最初创建的那几年里,他们极其贫穷,住在犹太代办处提供的帐篷里。只有五个小孩单独住在小房子里。爆发的理念之争是谁应在夜里照顾孩子:是由父母轮流值班,还是由基布兹所有成员轮流值班?辩论源于更深层次的争论点:原则上来说,孩子是属于父母,还是属于整个基布兹?大卫·达甘支持第二种观点,而纳胡姆·阿塞洛夫支持第一种观点。整整三个夜晚,基布兹成员就究竟是公开选举还是匿名投票来决定这个问题争论到凌晨一点。最后,他们同意组成一个委员会,成员包括大卫、纳胡姆和三个还没有当妈妈的女子。委员会的多数成员表决认为,尽管孩子属于基布兹,但首先应该是父母在夜里轮流值班照顾孩子。尽管观点不同,但纳胡姆私下里钦佩大卫·达甘执着的、不屈不挠的理念。大卫呢,则尊重纳胡姆的温情和耐心,令他吃惊的是纳胡姆凭其静静地坚持不懈,实际上击败了他。当伊沙伊在袭击戴尔阿里纳沙夫被杀之后,大卫·达甘在纳胡姆家里待了几个夜晚。他们长久的友谊愈加牢固了。有时他们在傍晚见面下棋,谈论基布兹是否坚守原则。

大卫·达甘住在一排房子的尽头,那儿靠近一片松树林。他在离开第四任妻子后搬进了那座房子。大家都知道他离开第四任妻子是因为他同兹娃的关系,兹娃是城里的一位年轻女教师,每周到基布兹住三个晚上。几天前他与兹娃断绝了关系,因为埃德娜把衣物从宿舍搬进了他的新住宅。任何人处在我这个位置,纳胡姆想,都会气呼呼地闯进去,搧大卫几个耳光,拽起女儿,把她拉回家。或者与此相反:他会平静地进门,站到他们面前,颓丧而困惑,像是在说,你们怎么能够这样,你们不丢脸吗?丢什么脸?纳胡姆问自己。

与此同时,他在蒙蒙细雨中继续逗留了一阵,站在通向房门的小路上,把书紧紧地贴在胸前,镜片上的雨滴模糊了他的视线。远处传来隆隆雷声,雨突然下大了。纳胡姆站在门口的屋檐下等待。他仍然不知道大卫开门时他该说什么。要是埃德娜开门怎么办?大卫·达甘家的花园疏于照管,蓟草和各种杂草丛生,点缀着一群群因雨而生的白蜗牛。窗台上放着三盆枯萎的天竺葵。屋子里静悄悄的。纳胡姆在门口地垫上蹭蹭鞋子,从兜里掏出一块揉皱的手绢擦干眼镜,又把手绢放回衣兜,敲了两下门。

“是你呀,”大卫·达甘热情地说,把纳胡姆拉了进去,“太棒了。进来。别在外边站着呀。下雨呢。我等了你几天了。我确定你一定会来。我们需要谈谈。埃德娜,”他朝另一个房间大喊,“给你爸弄些咖啡。他终于来了。把外套脱了,纳胡姆。坐。埃德娜已经觉得你生我们的气了,我跟她说:你看着吧,他会来的。为了你,我们开了半小时的暖气。冬天突然降临了,是吧?下大雨时你去哪儿了?”

他把大大的手指插进纳胡姆的外套袖子里说:

“我们确实需要聊聊这些恼人的事,所有的年轻人服完兵役后都想直接去上大学,不想工作。也许我们下次应该表决,强制他们在基布兹劳动三年后再去深造。你认为呢,纳胡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