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3页)

另外,在贝特里德镇,两个中年人不得不被捆绑起来,以免他们继续用斧子和锄头攻击对方。挥锄头的是个保加利亚来的面包师,而舞斧子的是个突尼斯来的金匠。一个定居在莱基地区的男人离家出走了,他家里有两个妻子和九个孩子,其中有两对双胞胎。他留下了一张纸条,说他要去寻找那十个失踪的以色列支派,然后便销声匿迹了。一个来自盖乌利姆村庄的波斯信仰疗法医师被指控向不孕的妇女出售护身符,并给她们服用麻醉药,一旦药性发作,他便做出一些卑劣的丑行。

约里克谢过女招待,付了咖啡的钱,然后离开了。在他看来,特拉维夫并不是一个迷人的城市,但它具有某种内在的神奇的东西。人们煞费苦心,让新修的街道看起来古色古香,甚至还到处摆了一些绿色的长椅,让人想起克拉科夫[48]或者罗兹[49]。因为背痛一直在折磨着他,而党内会议又从来都不按时开始,约里克决定先坐上一会儿。很快就有一个过路的行人认出了他,这人也许是在某个地方的集会上见过他,或者是通过约里克在内阁任职期间发行的报纸上的旧照片认出了他。他向约里克道了声早安,甚至还设法与他交谈。

“噢,利夫希茨同志,我估计这些日子你总是挺担心的吧?”

“担心什么?”约里克问。

“啊,各方面的事。比如说,目前的形势。”

约里克以问代答:“我们犹太人什么时候有过比现在更好的形势呢?”

在报纸的中间一版,约里克读到一则短讯,讲的是一个多年前他略有所知的人,一个名叫谢尔蒂尔·哈·帕尔蒂的工程师,他在20年代早期从俄罗斯小镇新济布科夫来到巴勒斯坦。这个哈·帕尔蒂声称发明了一种高度机密的巨型火箭,可以确保以色列国土不受任何攻击。然而,他的信件和关于这个项目的备忘录没有得到回音。于是有一天,这位愤怒的老人出现在国家土地信托公司的办公室,用一支古老的意大利左轮手枪击伤了一个年轻的打字员,还差点儿在地下室的油印室中送掉了自己的性命。

约里克心想,我们是由最古怪的个体组成的乌合之众,却还假装是一个民族。讲一样的语言。以旧歌换新歌。永无休止地谈论着、书写着我们的理想和渴望,仿佛长篇大论可以平息心底里激荡着的声音。可是,为什么这颗疲惫的心感到那么寒冷呢?

这些男男女女在他们那些新居的地下室里建起了一个个掩体,以防炸弹落到他们头上。军队不断地壮大力量。他们对谢尔蒂尔·哈·帕尔蒂的发明不感兴趣,也许在这件事情的背后并不只是简单的政治原因。也许这种火箭,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早已秘密地制造出来了。本·古里安总是舍得花钱支持科研项目,艾希科尔在军事项目上也是出手很大方。谁知道密室里在进行着什么?那些将军和专家甚至在夜里,跟丈夫或妻子躺在床上的时候,还在讨论些什么样的疯狂计划呢?这一切最终将会怎样结束呢?万一形势转而恶化——但愿上帝不要让这样的事发生——又会发生什么事呢?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那些呼喊、欢笑、咒骂、打斗和噩梦,那些骇人的回忆,甚至还有来自开罗的战争威胁,每一件事都有不止一种解释。轮到我讲话的话,这些事情我也应该稍微讲几句。在特拉维夫,艾希科尔向全国人民保证,他们的梦想正在变成现实,尽管速度很慢。而锡安山[50]那边的聪明人正一篇接一篇地写文章对我们狂轰滥炸,讲述他们的历史教训、循环理论,以及他们对共同命运的沉思。难道这只是一种空幻的假象?难道我们都在冬眠?难道我们都在被褥里辗转反侧、争论不休,都在与恶魔搏斗,拼命地祛除无数的噩梦,都在进行着各种绝望的盘算?哪个男人不曾对妻子说过:“要以防万一。你不可能知道将来。为什么不保险一点儿呢?我们得做好最坏的打算?”难道约拿单不经常和他的朋友互相说:“过一天是一天,谁知道将来会有什么事呢?”

在哈比马剧院后面的大街上,约里克从一群老犹太人身旁走过。他们在一条长椅上挤作一团。他们似乎永远都是一副厌倦、绝望、尖酸刻薄的模样。也许纳粹漫画家会把他们画下来。毫无疑问,他们已经被永无休止的争论弄得精疲力竭,于是一声不响地坐下来,嚼着烟草,茫然地凝视着前方,似乎他们从那里看到了未来,并且宿命地接受了那些预言。

有一个虔诚的犹太人名叫艾夫拉汉姆·伊扎克·哈科亨·耶顿,是个小洗衣机经销店的店主。他关闭店门不做生意了,正在市政厅前面进行绝食示威。这个消息约里克也是在报纸上看到的。这个人威胁要绝食到死,除非政府取消开除已故哲学家巴鲁克·斯宾诺莎教籍的通令。市长已派了一名工作人员与他协商,但是天下起了雨来,于是两个人不得不到楼里避雨。

在边境线上的居住区,站岗的人们盯着漆黑的夜色,但只看到更多的黑暗在消退。他们坐在麻袋堆上,在铁皮棚里喝着茶,压低了嗓音轻声说:

“这么静!谁能想到会这样?”

“也许最后就这样了。”

“谁知道呢?”

“不管怎么说,现在挺静的。咱们等等看吧。”

会议开幕。艾希科尔总理宣布:“同志们,在整个犹太历史中,我们堪称最疯狂的探险家。正因为如此,尽管我们在竭尽全力往前跑,我们仍然必须慢慢地、非常非常小心地跑。”

非常非常小心,约里克·利夫希茨心想,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感到这么心寒;而且,随着我们在各自的角落里死去,没有机会看到结局,我们会更加心寒。

最后轮到约里克讲话。他论述了国内和国际问题之间的紧密关系。在对当今的年轻人进行了几句尖刻的嘲讽之后,他又再次重申,他相信人民有能力顶住所有的内部危机。他还说,他相信人民也有能力顶住所有的外部危机。最让他感到忧虑的是他们可能会同时面临内外两种危机。他这样结束了讲话:我们必须保持警惕和清醒。党内年轻成员的头脑中必须有更宽广的历史洞察力。无数个世纪的犹太历史、犹太苦难、犹太理想正在看着我们,无数个世纪犹太人的泪水正滴落到我们身上。

并不是因为我们很快就要死了,约里克离开会议室,前往公共汽车站的时候心里想着。我们也应该死去了,我们已经活过了该活的年龄。

自始至终他心里都明白,这次会议不会达成任何引人注目的决议,只会再次投票选举出一个委员会来研究会议中所提出的议题。尽管如此,他有了两个自己的决定。首先,他要等着乘七点钟的那班公共汽车回家,在这之前,只要不下雨,他要到市区逛逛,呼吸一下海上的空气。其次,他要调查一下那个年轻的机修工的历史背景,这个年轻人没经足够的核查便被接纳了下来。毕竟,军队复员证是可以伪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