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7页)

那年暮秋时节,约拿单鼓足勇气,向父亲暗示了自己的计划。

不过,这个话题是约里克以基布兹书记的身份打开的。一天傍晚,约里克把儿子拦在通往俱乐部的石阶下,极力劝说他接管拖拉机库的工作。

约里克压低了声音,偷偷地对约拿单说着话。潮湿的微风吹在他们身上。晚霞被阴云遮住,只是在阵雨间歇才透出一丝光亮。一张被雨水浸透的长椅上铺满了湿漉漉的胡桃树叶。胡桃树叶已盖住了一个失灵的洒水器和一堆麻袋。约里克身材魁梧,虎背熊腰。他肩部以下的线条粗犷而挺拔,就像一个沉重的包装箱。但是他那苍白、病态的脸色和面庞上一块块斑驳松弛的皮肤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老花花公子,而不是一个坚持原则的老社会党人。约拿单则是个瘦高个儿,略微有点儿心不在焉的样子。他一个劲儿地盯着长椅、被掩埋的麻袋和失灵的洒水器。突然,他猛地迸出一串话来,声音急促、低沉。

不!决不!他连听都不想听。管理拖拉机库不适合他干。他在柑橘林有活要干,还有葡萄柚等着要收。“我是说,待雨停了之后。今天我们当然不可能去收葡萄柚,可是只要天一晴,我们就又得开始干活了。再说,拖拉机库——我跟拖拉机有什么关系?”

“这可真是件新鲜事。”约里克说,“如今没人乐意在拖拉机库工作了。Mazel tov[8]。前些年,大家争着抢着要到那儿去,因为人人都想成为机械师。现在倒好,突然之间,跟螺栓、螺母打交道反而变得有失身份。这些锡西厄人!匈奴人!鞑靼人!我不是针对你一个人,我是从总体上说你们这些年轻人。瞧瞧你们那些年轻的工党分子,瞧瞧你们那些青年作家。不管这些了。我只要你先接管拖拉机库,直到我们找到一个长期的解决办法为止。而且,既然我要你帮这个忙,我就希望你能为你的拒绝做出更好的解释,而不是这样哭哭啼啼的。”

“听着,”约拿单说,“听着,我只是觉得我不适合干这个。”

“不适合?”约里克说,“什么你觉得不觉得?什么你适合不适合?我们这儿是干什么的?是剧团吗?难道我们是一群演员,正在决定谁来扮演鲍里斯·戈东诺夫[9]?你说你究竟干还是不干?你们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说什么工作适合我,什么工作不适合我。你们还把这些刚愎自用、反复无常的胡说八道叫做什么自我实现啦,或者随你们叫它什么啦。干工作还有什么适合不适合的呢,嗯?”

“你瞧,我只是说这工作不适合我干,”约拿单说,“你有什么好发火的呢?我天生不是干这个的料子,就这么回事。再说,我正在重新考虑自己的未来。可是你却在这儿淋着雨,跟我争论什么年轻的工党政客。你瞧,又下雨了。”

这一席话约里克并没有听到。或许他听得很清楚,觉得还是做出让步为好。不管怎样,他回答说:“那好吧,晚上睡觉的时候想一想,干还是不干,然后给我个答复。整个晚上都站在这儿争论是毫无意义的,况且雨都浇到我们头上了。说到头,你应该去理个发了。”

在一个星期六,约拿单的弟弟阿摩司从部队回家休短假。约拿单对他厉声呵斥:

“你干吗总是讲些明年的事情?你根本没法知道一年以后你会在哪儿。我也不会知道。”

他又对妻子丽蒙娜说:“你觉得我该理发了吗?”

丽蒙娜久久地望着他,怯懦、迟疑地笑着,就好像被人问到了一个微妙的甚至是危险的问题。她回答说:“你留长头发挺好看的,不过要是你嫌头发长,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废话。”约拿单说。

要离开他从小就熟悉的气味、声音和色彩,不免使他感到有点难过。他喜欢夏末夜晚的芳香。夜幕徐徐降临的时候,芳香便笼罩了那片刚刚修剪过的草坪。穿过草坪,在夹竹桃丛的旁边,三只小狗在猛烈地厮咬着,争夺一只残缺不全的鞋子。一位老拓荒者戴着一顶高耸的工作帽,站在路旁看报纸,他的嘴唇嚅动着,好像是在祈祷。一位老妇人从他身旁走过,臂上挎着一只蓝色的篮子,篮子里面放着蔬菜、鸡蛋和一块新鲜的面包。因为祖辈留下的某种宿仇,她连头也没点一下就走了过去。“约拿单,”她会轻声说,“你瞧草坪边上的菊花,它们那么洁白,就像冬天里飘落在卢帕廷的雪花。”录音机的声音从幼儿园里传出来,和小鸟的鸣啾混杂在一起。在遥远的西边,在柑橘林那边,在太阳落下去的地方,一列货运火车驶过,发出两声呜呜的低鸣。

约拿单为要离开父母感到难过,也难舍那些安息日的前夜和节日欢庆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男女老少几乎全都穿着他们最好的衣服,穿着刚刚熨好的白衬衣和套衫,聚集在俱乐部里,唱起古老的歌曲。他也舍不得离开柑橘林中的铁皮小屋。有时,他会在干活的时候偷偷溜出来,跑到那里,待上二十分钟,浏览一下报纸里的体育专栏。他还为丽蒙娜难过。他舍不得夏日清晨五点钟那血红的太阳,它从东边嶙峋的小山后面冉冉升起,照耀着被遗弃的阿拉伯村庄谢赫达赫的废墟。每逢星期六他便在这些山岭和废墟中作徒步旅行。有时和丽蒙娜一起去,有时和丽蒙娜、尤迪和安娜特结伴同行,有时只是他一个人。他为要离开这一切感到难过。

晚上,约拿单躺在床上,无法入睡。他在想,不管等待他的是什么东西,那东西一定很想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如果他不快一点儿,它可能不等他就走掉了。早晨,他赤着脚,穿着内衣轻轻走到门廊,穿上他的工作服和靴子。靴子上粘满了泥块,其中有一只几天前裂开了一道口子,龇牙咧嘴地笑着,露出满口锈迹斑斑的铁钉。在小鸟凝滞的啼叫声中,他听到有个声音在召唤他,催促他收拾行李离开,不是去葡萄柚果园,而是去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那儿才是适合他的地方,因为那儿是属于他自己的。他最好不要太迟了。

他一天天地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衰竭。是病了,还是失眠?有时,他的双唇会不由自主地低语:够了。就这样了。结束了。

他们从小就灌输给他的信仰、观念都在开始消失,或者更确切地说,这些东西在他心中变得越来越淡漠了。当那些人在基布兹的大会上大谈什么平等权利屡遭侵犯,什么加强集体领导的重要性,以及什么诚实的必要性时,约拿单便会独自一人坐在餐厅里最偏远的桌子旁边,躲在最南端的柱子后面,在餐巾纸上勾画海军驱逐舰。如果会议越开越长,他会继续画航空母舰以及一些他只在电影和杂志插图中见到过的舰艇。每当看到报纸上讲起战争危险在不断加剧的时候,他就会对丽蒙娜说:胡说八道。这些白痴只会这么瞎扯。说完,他就把报纸翻向体育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