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路(第2/5页)

“又是我。考比。可以和你一起走走吗?”

“晚上好。你在这里站了多久了?”

考比想撒谎,但不知为什么竟然说了实话:

“我在这里等了你半个小时了。甚至还要长一些。”

“你为什么等我?”

“不为什么。”

“你可以直接去图书馆的。”

“当然。但我更愿意在这里等。”

“你是来还书的吗?”

“我还没看完呢。我来是想让你再借我一本书,周末看。我把两本都看完。”他就这样一边陪她走上奠基者大街,一边告诉她,他差不多是班里唯一读书的男生。其他男生都沉迷于电脑或运动。女生呢,对,有些女生读书。阿达·达瓦什一清二楚,但不想提起,免得让他难堪。他一直走在她身旁,滔滔不绝,似在担心哪怕停下一会儿,她都能发现他的秘密。她猜出了这个秘密,不知怎样才能不伤害他,而又不误导他。她不得不告诉自己,不要伸手抚摸他的头发。他的头发剪得短短的,只在前面留了一缕额发,平添了几分孩子气。

“你没有什么朋友吗?”

“男生都很幼稚,像我这样的人对女生又没有吸引力。”

接着他突然加了一句:

“你也和别人不太一样。”

她在暗中笑了,抻抻有些歪斜的上衣领口。她走路时,那副大木耳环来回摆动,好像有自己的生命。考比继续说个不停。现在他在说社会缺乏信任,甚至蔑视真正有价值的人。他一边说,一边感到一种冲动,要去摸一摸走在身边的女人,不管是轻轻地抚摸还是短暂地触碰。他伸出手指,指尖几乎碰到了她的肩膀,但在最后一刻,他缩回手指,攥紧拳头,垂下了胳膊。阿达·达瓦什说:

“这家院子里有一条狗。有次它追我,咬了我的腿。我们赶紧过去。”

当阿达提到她的腿时,男孩的脸腾地红了。令他高兴的是天很黑,她注意不到。可是她确实注意到了什么,不是注意到他脸红了,而是注意到他突然陷入了沉默。她轻轻地碰了碰他的后背,问他《达洛维夫人》怎么样。考比开始激动地谈起此书,声音发颤,紧张,好像正在坦白自己的情感。他谈了很长时间的《达洛维夫人》,也谈了其他的书。他认为人生只有忠于某种主张或情感,一切均围绕这种主张或情感进行时,才有意义。阿达·达瓦什喜欢他精妙的用词,但不知道这是不是他如此孤独、显然从未交过女友的原因。他们来到图书馆时,他还在滔滔不绝。图书馆位于文化厅后翼的一楼。他们从侧面入口走了进去。时间为七点半。阿达建议给二人冲杯咖啡。考比开始嘟囔:“不,谢谢,不需要,真的。”但是他随即改变了主意:“实际上,干吗不呢。谢谢你。”他还说也许可以帮上什么忙。

明亮的白色氖灯把图书馆照得通明。阿达打开空调。空调启动时发出轻柔的咯咯声响。图书馆里排列着漆成白色的金属书架,所占空间不大。书架之间开设了三条平行过道,虽然灯光也照到这里,但没那么明亮。在入口附近放着一张办公桌。办公桌上有电脑、电话、一摞小册子和期刊、两摞书,还有一台旧的收音机。

她走进一个过道(过道一头设有洗涤槽和通往厕所的出口),从他的视线中消失。她在那里把水壶灌满,通上电。等水烧开的同时,她打开电脑,让考比挨着她坐在办公桌后头。他垂下眼帘,看见她的柠檬色裙子没有盖住膝盖。看到她的膝盖,他的脸又红了。他双臂放到大腿上,转念一想,又交叉抱在胸前,最后把一双手放到了桌子上。她看着他。他觉得她左眼轻轻一瞥,似乎正在朝他使眼色,好像在说:“没那么糟糕,考比。你又脸红了。”

水开了。阿达·达瓦什冲了两杯黑咖啡,问都没问,就往咖啡里放了糖。她把一杯咖啡推向他。她看到他的T恤上写着三大巨人节,不知是哪种节日,三巨人又是谁。已经是七点四十分,没有人来图书馆。办公桌一头放着上星期收到的五六本新书。阿达给考比演示怎样把新购置的图书在电脑里编目,怎样给图书加盖图书馆的印章,怎样给图书加一层结实的塑料薄膜,怎样在书脊上贴书号标签。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助理馆员了,”她说,又加了一句,“告诉我,你家里人不盼着你回去吗?吃晚饭?也许他们已经为你担心了。”她眯缝着的左眼深情地眨动着。

“你也没吃晚饭呀。”

“可我总是等图书馆关门后才吃。我从冰箱里抓些吃的,边吃边看电视。”

“一会儿我再陪你从这儿走回家。你就不用一个人摸黑走路了。”

她朝他微笑,把自己温暖的手放到他手上。

“不需要,考比。我的住处离这里只有五分钟。”

她的手一碰到他,他便感到从脖颈到脊梁骨涌起一阵甜蜜的颤抖。但是,他从她的话里推断出她的男朋友,那个开柴油罐车的司机,一定在家里等她。即使现在不在,她也许期待着他夜里晚些时候会来,因此她不需要他陪她走回家。可不管怎么样,他会像条狗一样,跟着她走到她家的台阶。等她关上房门,他会留下来坐在台阶上。这一次他也会握着她的手道晚安。当她把手放在他手里时,他会轻轻地攥两下,这样她就明白了。这个世界在他眼里是如此糟糕、畸形、可鄙。一个柴油罐车司机竟然比他有优势,只是因为他年纪大。他想象中突然闪现出柴油罐车司机的样子:两道浓眉聚在中间,肥大的手指从前面插进她的衬衣。这幅幻象令他感到欲望和耻辱,夹杂着极度的愤怒,并想做些什么去伤害他。

阿达的眼角瞥见他,注意到了什么。她建议围着书架转转: 她可以给他看各式各样小宝贝,比如爱勒达德·鲁宾的书稿,稿纸边有他本人校订时的眉批笔迹。但他还没有回答,两个老太太就走了进来,其中一位矮墩墩的,身穿宽松的中长裤,头发染成了红色,另一位一头短短的灰发,眼睛突出,戴一副深度眼镜。她们是来还书的,想再借几本新书。她们两人聊着,也和阿达聊整个国家都在谈论的一部新出的以色列小说。考比逃进了一个过道。他在一个低矮的书架上发现了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到灯塔去》。他翻到书中间,站在那里看了一两页,不去听她们的谈话。但是女人们的声音传到他的耳际。他发现自己无意中听到一个人说:“我认为他在不断地重复自己。他一遍遍地写同一本书,变化甚微。”她的朋友说:“连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卡夫卡也都在重复自己。那又怎么啦?”阿达微笑着说:“有些主题和母题作家会一遍遍重复,因为它们显然是作家的生命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