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承人(第2/3页)

他们已经成家的女儿希拉从波士顿写信来:爸爸,我建议不要给妈妈施加压力,这对你有好处。你要寻找自己的新生活。

因为他很久以前就和他们的大儿子艾勒达达断了联系,因为除了家人之外他没有任何亲近的人,所以去年他决定处理掉卡迈尔山上的一套房子,搬到特里宜兰的老屋,与母亲住在一起,靠他在海法的两套房子的租金为生,致力于自己的爱好。

就这样,他接受了女儿的建议,为自己找到了新生活。

阿里耶·蔡尔尼克年轻时在海军战斗队供职。他从小就不怕危险,不惧敌,不恐高。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开始惧怕空荡荡房子中的黑暗。因此他最终决定回到特里宜兰村边他出生、长大的那座老屋,和母亲居住在一起。他的母亲罗萨莉亚是一位年届九旬的老太太,耳聋,背驼得厉害,沉默寡言。多数时间,她让他掌管家务,没有任何要求和建议。偶尔,阿里耶·蔡尔尼克想到母亲可能会生病,或者年迈体弱,不能自理,需要人照顾,他会被迫喂她吃饭,给她洗澡,替她换洗尿布。他也许得雇个女护工,而后整个家中的宁静将被打破,他的生活将会暴露在外人眼前。有时,他甚至期待或近乎期待母亲将至的不支,这样他便能合情合理地将她转到一个合适的养老院,自己独占整座房子。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娶一位漂亮的新太太。或者他可以不找太太,而是接待一个又一个年轻女子。他甚至可以敲掉内墙,装修房子。他的新生活就要开始了。

但与此同时,母子二人继续在阴郁的老房子里过着平静寂寥的日子。保姆每天上午过来,带来他在购买清单上列出的物品。她收拾房间,打扫,做饭,伺候这对母子吃过午饭之后就默默地离开了。母亲每天多数时候坐在她的房间里看老书,而阿里耶·蔡尔尼克则在自己的房间里听广播,或者用轻木制作飞机模型。

突然,陌生人朝主人露出诡秘而心照不宣的微笑,那微笑就像使眼色,暗示他二人一起犯下了某种小小的过失,但似乎又怕他的示意会招致某种惩罚。

“对不起,”他友好地问,“我可以自己弄点水喝吗?”

因为想着主人会点头同意,他便拿起壶,把泡有一片柠檬加薄荷叶的冰水倒进桌上唯一的杯子里,那是阿里耶·蔡尔尼克自己用的杯子。客人把肉乎乎的嘴唇贴到杯子上,咕咚咕咚五六口就把水吞了下去。他又给自己倒了半杯水,大口喝光。

“对不起!”他抱歉地说,“你坐在漂亮的走廊里,一点意识不到今天有多热。今天确实很热!尽管天热,这地方依然十分迷人!特里宜兰确实是整个国家最漂亮的村庄!普罗旺斯!比普罗旺斯还要好——托斯卡纳!丛林!果园!百年农宅,红屋顶,参天的松柏!现在你觉得怎么样,先生?你是愿意接着聊这里的美,还是允许我直奔我们的小议事日程?”

“我听着呢。”阿里耶·蔡尔尼克说。

“蔡尔尼克一家,如果我没搞错的话,是列昂·阿卡维亚·平斯克的后裔,属于村子的创建者。你们是最早一批定居者,对吧?九十年前?差不多有一百年了?”

“他叫阿基瓦·阿里耶,不叫列昂·阿卡维亚。”

“当然啦,”访客情绪高涨,“我们对你们的辉煌家族史满怀敬意。不仅仅是敬意,是钦佩!首先,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两个哥哥塞姆扬和波利斯·蔡尔尼克来自哈尔科夫 [2] 地区的一个小村庄,在人烟稀少的门纳什山区的荒野中央创建了新型的定居点。这里空空荡荡,只有灌木丛生的荒芜平原。在这块洼地上,连阿拉伯村庄都没有:阿拉伯村庄都坐落在山的另一侧。后来他们的小侄子来了。他叫列昂,或者,要是你坚持的话,叫阿基瓦·阿里耶。那时,至少在人们中间是这么传说的:先是塞姆扬,接着是波利斯回俄国去了,波利斯在俄国用斧子砍死了塞姆扬,只有你爷爷——不然就是你曾祖父?——列昂·阿卡维亚留了下来。不是阿卡维亚?是阿基瓦?对不起。那么就是阿基瓦了。长话短说,是这样:我们马夫茨尔家族也来自哈尔科夫地区!来自哈尔科夫森林!千真万确!马夫茨尔!你大概听说过我们吧?我们家族中出了个著名的领唱人,沙亚—莱夫·马夫茨尔。还有个格里高利·莫伊塞耶维奇·马夫茨尔,他是红军的一位高级军官,在20世纪30年代的大清洗中被斯大林杀害。”

来人站起身,模仿行刑人的姿势,发出一阵机枪扫射的声音,露出尖利但不怎么白的门牙。他又微笑着坐回长凳上,像为成功表演了行刑而欣欣然。阿里耶·蔡尔尼克觉得此人可能在等着鼓掌,至少等着微笑,以换取他故作多情的咧嘴一笑。

然而,主人选择了并不报以微笑。他把用过的杯子和冰水壶推到一边,说:

“是吗?”

律师马夫茨尔右手扣住左手,快乐地挤压,仿佛他许久未曾满足自己了,而这个意想不到的邂逅使他充满了快乐。在滔滔不绝的语词下汩汩涌动着无穷无尽的欢乐,那里有一股自我满足的湾流。

“那好,我们就开始摊牌吧,正如常人所言。我今天冒昧叨扰,与你我二人的私事有关。没准儿也和你亲爱的长命百岁的母亲有关?我是说,与那位亲爱的老夫人有关?当然喽,只要你不是特别反对提出这个微妙的问题。”

阿里耶·蔡尔尼克说:

“是吗?”

访客站起身,脱掉他那件“米色外衣”。衣服的颜色就像脏兮兮的沙子,白衬衫的腋窝处露出两大块汗渍。他把外衣挂在椅背上,又坐了回去。

“抱歉。希望你不要介意,只是因为天气太热了。你不介意我把领带也解下来吧?”有那么一刻,他看上去像个惶恐的小孩。他知道自己该受到训斥,也羞于告饶。这种表情瞬间便消失了。

一边是主人一言不发,一边是访客自行摘下领带。他那姿势令阿里耶·蔡尔尼克想起他的儿子艾勒达达。

“我们心里只要想着你的母亲,就无法实现财产的价值。”

“你说什么?”

“除非我们在一家绝妙的疗养院给她找个绝妙的去处。我正好有这样一家疗养院。也就是说,我合伙人的兄弟开的。我们只须征得她的同意。也许证明我们是她的法定监护人会更容易些?那样,我们无须征得她的同意。”

阿里耶·蔡尔尼克点了几下头,挠了挠右手手背。近来,有那么一两次他确实发现自己在考虑:一旦年老体衰的母亲在身体和精神方面不能自理,她该怎么办,他又怎么办。不知何时该做决定。有时,与母亲分别的可能令他内心充满忧伤与耻辱,有时他几乎又在期待母亲最终离去为他开辟种种可能。一次,他甚至让房地产代理人约西·沙宣为他评估了财产。这些受到压抑的希望使他充满了内疚和自我憎恨。奇怪的是,这个令人讨厌的家伙似乎能够看穿他可耻的想法。因此,他让马夫茨尔先生回到起点,准确地解释他究竟代表谁。谁派他到这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