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山图(第2/3页)

后来,又得见玄宰先生,先生告诉烟客翁:“张氏家里不仅藏有大痴的《秋山图》,还有沈石田的《雨夜止宿图》《自寿图》等名画。”

“之前忘了给你说,这两幅与《秋山图》一样,均可称为画坛的奇观。我再给您写封介绍信,务必去看看。”

烟客翁当即派人再次前往张氏家。派去的人除了携带玄宰先生的介绍信,还带了足以购买那些名画的钱。然而,张氏同以往一样,不管怎么说就是不肯出让黄一峰的那幅画。事已至此,烟客翁只好对《秋山图》彻底断了念想。

说到这里,王石谷稍微顿了顿,又接着说:

“这些都是我从烟客先生那里听来的。”

“那么,只有烟客先生见过《秋山图》了?”

恽南田抚弄着长髯,望向王石谷问道。

“先生说看过,至于是不是真看过,谁知道呢?”

“不是,根据您刚才说的……”

“您还是先听我讲完,说不定听到最后,您会另有高见。”

这回,王石谷甚至连茶都没有啜一口,便接着娓娓道来。

烟客翁向我说起这件事时,距离他第一次见到《秋山图》,已经差不多有五十年星霜了。当时,玄宰先生早已身故,张氏也不知不觉到了第三代。因此,那幅《秋山图》现藏于何处,是否已遭损毁,亦不得而知。烟客翁惟妙惟肖地说完《秋山图》的神韵之后,满脸遗憾地说:

“这黄一峰的《秋山图》,犹如公孙大娘的利剑,虽有笔墨,却又不见笔墨。唯有一股难以名状的神韵,直逼你的心头——恰似神龙驾雾,人剑合一,却不见人,也不见剑。”

此后约莫过了一个月,正是春风乍起时节,我决定南下一游。我将此事说与烟客翁,翁说:

“此乃寻访《秋山图》的良机!若能再度面世,当属画坛大幸。”

我当然也作此想,当下便请翁修书一封。可是,启程之后,这才发现拟游览之地甚多,一时之间根本无暇去拜访润州张家。直至布谷声啼,我怀里仍然揣着翁的介绍信,不曾去打听《秋山图》的下落。

这期间,偶然听到传言,说那《秋山图》已落入贵戚王氏之手。我在游历途中,曾将翁的介绍信拿与旁人看,想必其中便有认识王氏的人。王氏既为贵戚,又听闻《秋山图》藏于张氏家中,按照坊间说法,张氏之孙一见到王氏派去求画的人,马上将大痴的《秋山图》,连同传家的彝鼎、法书一并奉上。王氏欣喜之余,遂将张氏之孙奉为上宾,不仅唤出家中歌姬奏乐设筵,盛情款待,还赠予千金。我听闻这个消息,心中雀跃不已。没想到这《秋山图》历经五十载,仍能完好无损,而且还是落入我相识的王氏手中。昔日,烟客翁为重睹《秋山图》费尽心思,竟鬼使神差终究事与愿违。如今,王氏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其囊入怀中,当下,这画便如海市蜃楼般自然而然地横空出世,正可谓是天意使然。我未及收拾妥当,便急急忙忙赶到金阊王氏府第,想尽快一睹《秋山图》的芳容。

即使现在也记忆犹新,当时恰逢初夏时节,午后不见一丝微风,王氏庭院的牡丹正在玉栏边盛放。匆匆谒见,揖尚未作完,径自莞尔一笑。

“听闻《秋山图》已归府上所有。烟客先生曾为此画大费苦心,而今也该放心了。如此想来,真是快慰不已。”

王氏满脸得意地说道:“今日,烟客先生、廉州先生都要莅临舍下,然而,先到者为尊,请您先观赏吧。”

说罢,王氏马上叫人将《秋山图》挂到厅堂的侧墙上。毗邻溪水的红叶村舍,弥漫山谷的朵朵白云,远近屏立的青山翠峦——我的眼前立刻展现出大痴老人勾勒出来的,比天地更加灵秀的这方小天地。我满心雀跃,不由得心跳加速,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墙上的画。

云烟丘壑的气势,与黄一峰的手法如出一辙,着实难以令人生疑。画上如许皴点,用墨却又如此灵活——设色这般浓重,却不落痕迹,除了痴翁,别人终究是做不到的。可是——可是这幅《秋山图》,和烟客翁曾在张氏家见过的那幅,的确不是同一黄一峰之作。相比之下,眼前这幅恐怕是比较下品的黄一峰了。

王氏和满座食客,皆在周围窥探我的神色,我须得竭力不使失望之情露在脸上半分。然而,纵使我再怎么努力,轻视之色还是不知不觉中流露了出来。不久,王氏带着不安的神情问我:

“怎么样?”

我慌忙答道:“神品!神品!能让烟客先生折服,确实非同一般。”

王氏的脸色稍有缓和,可眉宇之间对我的赞赏,却透着意犹未尽的感觉。

这时,曾经向我传达过《秋山图》神韵的烟客先生正好来了。烟客翁与王氏寒暄着。脸上一片喜色。

“五十年前看这幅《秋山图》时,还是在荒凉的张氏宅院;如今竟在华贵的府邸,有幸再睹此画真容,实乃意外的因缘。”

烟客翁一边说着,一边抬头望向墙上的大痴之作。当下这幅《秋山图》到底是不是之前看过的那幅,烟客翁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因此,我也同王氏一样,密切注视着翁看画时的神情。果不其然,翁的脸色逐渐笼起一道阴云。

一时鸦雀无声。王氏越发不安起来,只听他怯怯地问翁:

“您觉得怎么样?适才石谷先生还大为赞赏来着……”

我担心正直的翁会实话实说,心里不由得捏了一把冷汗。然而,想必翁也不忍心看到王氏失望的神色吧,他看完了画,便郑重其事地对王氏说:

“能得此画,当是莫大的幸事。这对您府上的诸多珍藏来说,更是锦上添花。”

可是,这番赞美之词并未让王氏转忧为喜,脸上的愁雾反倒更浓厚了。

多亏廉州先生虽然晚来但那时却赶到了,不然我们一定会很尴尬。正当烟客先生支支吾吾,不知如何称赞时,幸而有廉州先生为大家活跃气氛。

“这就是所谓的《秋山图》吗?”

廉州先生随意打过招呼之后,便去看黄一峰的画。一时默不作声,只是咬着嘴边的胡须。

“据说烟客先生曾在五十年前看过此画。”

王氏甚是忐忑,便补充了一句。廉州先生从未听翁说过《秋山图》的神韵。

“依您的鉴赏,怎么样呢?”

先生只是嘘了一口气,目光依然注视着画。

“您不必客气,直说无妨……”

王氏勉强一笑,再次催促先生。

“这个嘛……这个……”

廉州先生又闭口不言了。

“这幅画,到底怎么样?”

“当然是痴翁首屈一指的名作!——且看这云烟的浓淡,气势的磅礴!尤其这林木的设色,简直浑然天成。快瞧,远处不是凸起的山峰吗?从整个布局来看,多么灵动的神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