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森林与温室(第2/3页)

很久以后,十年之后,父亲在这里,坐在桌旁,在灯的光伞下,仔细观察一个切片。这时,男孩走进屋来。那是一个冬天的午后。男孩止步,站在光伞外的昏暗中;但是父亲伸出手招了招,让他靠得更近一些。两个玻璃片间黏附着那发蓝发干的物体,那些斑块与线条,看上去就像地图上描绘的某个国家的版图。父亲用他嶙峋的手指,沿着这幅特殊地图上的线条,摸着分叉与凸点,手指尖小心追随着蜿蜒曲线的所有转折,一直到这根线条延伸至边缘,出现断点。他对着那里轻轻弹着玻 璃片。

“这是我做过的最漂亮的一个切片。”父亲说。

男孩知道父亲的手指正在一个人脑的图画上游移。这幅画变化多端,充满了危险和不安的转折。这是一幅多么神奇的地图啊!他想。父亲俯身凑近玻璃片,反光映在他的脸上,那张脸浮现出一种好奇的神情,那是一种痛苦的、无能为力的好奇——这种紧张情绪在他的脸上挤出一抹露齿的微笑,一改他平时一贯模式化的表情。他并不情愿地也将身子探低下去。父亲的手指绕着圈,摸索着画中的一个点,在那一点,曲线纠缠成一个结并四下发散。他就像一位地理学家,看着一处陌生地的地图却完全不知所终;他又像是一个医生,在病人身上焦躁不安、无能为力地摸索着,查找一个并无迹象的隐秘痛处。

“这是一个卢森尼亚注的农民,”父亲若有所思地说,“有一天他杀掉了他的全家:他的父母,他的妻子和两个孩子。这是我做过的最漂亮的切片。”

他朝那发蓝、变干的物体俯下身。父亲的脸上饱受折磨的、紧张的好奇消失不见,他的脸变得空洞漠然,没有一丝表情。他用皮包骨头的手将切片推到一边,毫无生气的眼睛困惑不解地望着前方。晚上,父亲拉了一会儿小提琴。他每天晚上都要拉;他拉琴的时候,谁都不能进入他的房间。晚饭后,父亲又回到自己的房间,用一个小时的时间与那自高自大、与他作对的乐器进行搏斗。那件乐器发出杀人般的声音。父亲从未学过拉小提琴,是某种惭愧和羞耻的情绪拽着他,让他从未向任何人求教。拉得真是糟透了,男孩暗想,他感觉父亲存心这么拉琴。父亲自己也知道,他的琴技是一种自高自大的无望尝试,可是不能容忍有人当着他的面挑剔他的琴技。这折磨人的琴声充斥了整幢房子。父亲一晚又一晚地跟小提琴苦苦搏斗,在男孩心里,像是父亲在每个夜晚都独自在屋里做着丑陋不堪、令人唾弃之事,而所有住在这里的人都为此感到幸灾乐祸。每逢这种时候,男孩就将自己关进房间。他坐在黑暗中,用双手捂住耳朵,紧咬着嘴唇愣愣地发呆,等待,好像父亲正做着什么伤害人的龌龊事。那把小提琴现在被搁置在仪器柜的顶上。

男孩将父亲的死亡,想象成一幅山崩地裂的末日景象。不过至今为止,并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全部算上,也无非是父亲假期回家时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男孩戴上帽子,不情愿地朝那书桌鞠了个躬,从房间里走出来。

他在楼梯上碰到了姨母。姨母身穿正装,叹息一声停了下来,他们彼此亲吻了面颊。姨母要男孩穿好大衣,并且不要回家太晚。就在这一刻,他忽然希望姨母能把自己搂进怀里,他想向她倾诉一切。

楼梯很陡,盘旋成一个半圆形。楼梯旁的墙上挂着一些描绘这座城市古老的石头房屋的版画,将整栋楼烘托得品位高雅。楼梯上铺着用多种颜色编织的厚重地毯。玻璃门廊一度曾是父亲病人们的候诊室,那里浸着陌生人的气味,还有从父亲医用橱柜中轻微渗漏出的、刺鼻的碘酒和乙醚的气味。埃尔诺父亲的气味是面粉胶与生皮子味。贝拉父亲的气味里充满了各种东方香料、鲱鱼和未加工的水果枯萎的味道。迪波尔家里弥漫着薰衣草味和贫穷、疾病的气味,还有战争和腌制皮革的味道。每家每户都填满了代表着父亲的手艺的特殊气味。然而格仑兄弟家的房间是无味的,就像一件已经过时了的夜礼服。阿贝尔对于那里的记忆,像是轻度的、未过量的乙醚的麻醉,以及艳丽却令人迷乱的各种气味的混合。

屋里的每一处空间,都根据气味存留在他心里;他只须辨识味道,一个个房间便都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在厨房与饭厅中间的黑暗走廊上,姨母储存着家中的医用物品:松节油、乙醇、氨水、汽油、氯水、矿物油,并且每一种都有大量的存货,因为战争期间,商品变得尤其稀缺,姨母现在也是刚完成了一次秘密、精明的采购回来。在她那钩织的网兜里装了两公斤抢回来的淀粉、大米和新鲜的咖啡。只要她去城里,总会把网兜挂在手臂上。她黑色的帽子戴在她浓密的头发上,帽檐下总是垂着为悼念某人的黑纱。她坚挺的黄色鼻子碰触到男孩的脸颊,很凉。当初,艾泰尔卡作为客人和一位远亲来到这个家时,只打算住一小段时间,但是因为母亲过世,她留了下来,像是女仆,也像母亲的替身,她不领工钱,时刻准备离去,她是一个固执的人。阿贝尔爱她。她是他钟爱的“另一个世界”,她说话总是很平和,她自己没有孩子,却以她的坚定和爱宠对他们——对这两个人,父亲和男孩——不离不弃,她在他们身上也构筑了她自己。代替小狗小猫,这位老姑娘把这两个人养在身旁。阿贝尔知道,艾泰尔卡会愿意为他们而死。然而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敞开心扉地交谈了。这幢房子很压抑,房间低矮,把它比作温室会更恰当。房子里潮湿,闷热,像蒸笼一样。双层屋顶下的房子是黄色的和压抑的。红色的雨水槽勾勒出黄色外墙和门的轮廓,门用油漆漆成了绿色,两边挂着铁质的灯。院子也是一样,城市老房子巴掌大的院落,只有几平米,拥挤得让人感觉像温室,三面都围着高高的防火墙。夏季,院子里长满茂密的杂草。自从母亲过世,共有三个人生活在这幢房子和这个院子里:艾泰尔卡、父亲和阿贝尔,他们像是隐居在此,人员很少发生变化。阿贝尔后来想,也许艾泰尔卡曾爱过父亲,也许有过那么一段时间,在她对父亲的敬重里曾包含有别的成分。但从来没有人谈论过这个。他也只是记得在童年时期,有过暴风雨欲来的气氛;顷刻之间,房间暗了下来,而在电闪雷鸣的黑暗中,并未落下一滴雨,光明很快驱赶走了暴风雨,只剩下期待还留在人们的神经里。

“你睡了很久,”姨母说,“我本想要等你醒来。亲爱的,我看到你们还喝了水果白酒。把白酒戒掉吧,在你这个年纪,它是非常有害的。阿贝尔,我能够要求你的只是要你多保重自己。你也该长大了,我的孩子。对你们晚上干的事情要小心点!男孩们总是不加小心。晚宴什么时候举办?……无论你多晚回来,都记得过来告诉我一声。淀粉又涨价了,鸡蛋也是。如果你爸爸能回来的话,最好能带些食物来。明天我们就给他写信,告诉他你考试考过了。现在跟我道别吧。”